虽然何厂长希望尽可能低调,但工厂人多口杂,本就不是个藏得住事的地方。 晚上叶大姐便带着男人拎了麦乳精、饼干和水果上了门,两口子千恩万谢。钟卉一看就知道是他们平时攒下不舍得吃的,哪里肯收,又让他们拎了回去。 像叶大姐这样一辈子在工厂的老职工,习惯了什么事都有工厂管着,分流对她来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而对于多活一世的钟卉来说,离开工厂是早晚的事,她并不觉得自己帮了叶大姐多大的忙。 叶大姐刚走,王茹领着一群细纱车间的姐妹来了。 钟卉笑着把姐妹们请进来,椅子不够,大家还像以前在单身宿舍一样,挤挤挨挨地坐在床沿上,有聊不完的话题。 说起钟卉分流的事,都一阵唏嘘。 王茹忍不住抹眼泪:“我没想到你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离开工厂的。” 这群姐妹中,她和钟卉走得最近,知道钟卉在外头买了商品房,说不定哪天就搬走,心里愈发不舍得。 钟卉看她这个模样,故意板起面孔:“你现在知道当初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啥滋味了吧?姐妹中就你最早嫁人!你倒是喜滋滋地搬出单身宿舍,我哭了一晚上,枕头都哭湿了。” 一番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气氛瞬间轻松下来,王茹被她说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结婚的时候,钟卉是伴娘。那时候她沉浸在新嫁娘的喜悦当中,根本没注意到小姐妹的心事。 个头最高的纪玉洁大着嗓门道:“现在厂里这光景,离开了是好事。听说何厂长在跟清荔的各大商场、房地产公司、公交公司联系,希望他们能接纳咱厂的女工去当售货员、售楼员和售票员,这要是谈成了,我都想去!” 钟卉想到纪玉洁以后可能是她们当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个,微笑着点头道:“都去试试!找到合适的,没准趟出一条路子!” 姐妹中最斯文的苏雅萍则道:“看钟卉这个样子,我们也是白操心了。她男人刚下海那会,给人干外包一天工钱就好几十块,现在当包工头更不得了!哪还需要她上班赚钱啊?” 钟卉并不多说,只将自己打算开服装店的事告诉她们,“等我的店开张了,你们可得好好帮我宣传宣传。” 一听说是服装店,大家都来了兴趣: “这下荷包肯定保不住了。” “放心!以后发了工资就去你那光顾!” 姐妹们说说笑笑,恍惚间钟卉仿佛回到了刚进厂那会。那时候的日子,每天一睁眼都是新鲜的。 再一定神,白炽灯光下,每个姐妹眼角都爬上了淡淡的细纹。 十年,一不留神就这么过去了。钟卉和她们又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她忍不住再次细细打量面前的每一个人。 禾禾紧紧挨着妈妈,羡慕地看着这些阿姨们,听她们聊着自己似懂非懂的话题,对大人的世界心生向往的同时,又生出一丝忧虑。 妈妈分流了,那她以后还能在纺织厂上班吗?是不是连纺织工人都当不成了? 江嘉禾第一次为自己长大干什么犯起了愁。 …… 新世界那边开业准备的时间只有一个月,钟妙一直在催姐姐南下去进货,好在厂里这边手续办得也快。 上辈子钟卉辞职辞得突然,禾禾后来经常念叨着小时候待过的托儿所和“大苹果”老师,想念厂里自制的盐汽水和酸梅汤。 当时没觉得什么,女儿出事后,无数个夜晚那些被自己忽略的往事重又冒出来,钟卉心里头都像针扎一样难受。 刚好禾禾放假了,去工厂办手续的那一天,钟卉特意带上她。 一大早,她给女儿换上小裙子,小皮鞋。 “妈妈,你分流了,我以后还能在纺织厂上班吗?是不是连纺织工人都当不成了?” 钟卉被问得一怔,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禾禾很担忧:“张芃芃说她妈妈是厂办的干部,她长大了以后也是厂办的干部。你是纺织工人,我长大了也是纺织工人……” 钟卉眉头微凝,对女儿道:“妈妈那会是没的选。念中学的时候,学校搞运动,根本没学到啥文化知识。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当时也没啥工作可挑,赶上纺织厂招工,我就进厂了。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们赶到好时候了,好好学习长大了肯定能上大学的。” “还记得妈妈的同事叶孃孃吧?她儿子就考上了医科大学,去省城念大学了。以后毕业就干医生这一行。这世上有意思的工作多着呢!等你长大了,了解每个工作是干什么的,那时候你再想想自己喜欢干什么吧。” 禾禾似懂非懂地听着。 “走吧。别忘了带上暖瓶和茶缸,今天妈妈带你去厂里打盐汽水。以后可就喝不着了啊!” “我要喝酸梅汤!” “行!” 禾禾一进厂就跑去小时候待过的托儿所,那儿有滑滑梯和秋禾,还她最喜欢的“大苹果”老师。 钟卉则去厂长办公室办手续,在解除劳动关系的文件上签字。手起笔落之间,钟卉忽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签字签得特别多。 上辈子她在家里当主职主妇,什么事情都不用她拿主意,自然也用不着签字。现在不一样了,每一个签名都意味着一个决定。 何桂珍收回她签好字的文件,站起来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欢迎你以后常回‘娘家’看看,遇到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厂里找我。” 钟卉莞尔:“还是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说明我在外头混得不错,没给咱纺织女工丢脸。” 看钟卉还能笑出来,何桂珍也难得露出一丝笑脸。最近跑了很多用人单位,腿都跑细了,压力和疲惫快让她喘不过气。 还是年轻人心态好啊。 何桂珍面露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