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俞毅行岿然不动,笔直的黑眉插入鬓角,面目凌然。
蹲身的俞慧君颔首,垂下眸子,视线搁置脚间打蜡红木地板上,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
……妈妈的逝去和荣儿的到来是同时发生的。
“君,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等弟弟出生,一切就好了。”荣瑛水肿的脸撑开皮肤的褶皱,革命期间艰苦岁月的痕迹因此从脸上抖落掉,暖暖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大大的肚子,孱弱的四肢,她脸上挂着笑,右手搭在肚皮上,轻柔抚摸,浑身散发母爱。
许是细雨裹走天气的闷热,也挟走孕期的不适,在俞平俞安被送去托儿所,俞希子被哥哥接走,毅行出差不在家时,荣瑛拉起俞慧君的手,牵着大女儿来到阳台,听雨谈心。
“君,我怀你的时候,没有早孕反应,那会社会很乱,所有人人心惶惶。
“我和爸爸以为留不住你,却没想到你那么乖,顽强又安稳地待在肚子里。”荣瑛眼睛微弯,右手从肚子上拿开,握住俞慧君手心。
俞慧君视线从荣瑛嘴上挪开,上滑至洋溢温柔笑意的眼睛。
嘴角自然向上扬,点头。
荣瑛眼角笑意变深,继续说:“等到你出生,长到两岁,生病,吃了不好的药,落下病根。”她握住俞慧君的手收紧,微微俯身,胸前堵了一口浊气。
再之后就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对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毅行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幼小的她无以在动荡的时代平稳长大。
君的状况让他们措手不及,毅行虽不说内心的痛楚,荣瑛却是能感受到。
毅行回到家时身上尘土变多了,总是带着满身疲倦。上床的时间越来越早,早上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早。
毅行不说他有什么计划,荣瑛便不问。
直到有一天,毅行偷摸将两个陌生人带进家中,兴奋介绍对方在医学领域上的地位,告知她,君的病情有所希冀时,家里闯进□□,宛如夜的黑遽然降临,覆盖这个家庭,带来毁灭。
毅行和陌生人被抓去了,理由是资产阶级集会,可疑商讨不利政权活动,具有危险倾向。
紧接着她的职务也受到影响,还有毅行的父亲、母亲、兄长、幼弟,在革命爆发初期不动声色潜伏着的他们,一个个被波及,以无理取闹的由头,将他们送入牢狱。
可,俞家何罪之有?
荣瑛好久才想明白了,是俞家古玩名家招牌太响亮,引起无数人眼红,在魑魅魍魉横行时期便是罪。
所有人都认为俞家藏着财富。
昏天暗地的日子里,荣瑛不知道她是如何照顾君,甚至到怀孕六七月,才意识到自己又怀孕了。
毅行还在狱中,君的症状还需治疗,肚子里的孩子来的并不是时候。
荣瑛是咬着牙生双胞胎的,然而少见的双生儿没能清洗家庭的厄运,坏消息一条条从狱中传来。
毅行的母亲走了。
接着是父亲。
兄长。
幼弟。
最后只剩毅行在狱中,活着,不知如何度日。
而荣瑛在外面度日如年。
直到时间齿轮转动到一九七九年,省办公厅平反冤假错案工作组姗姗而至,清理此案,毅行出狱。
短短五年,俞家大家庭便只剩下他们这个小家庭了。
一对成年男女,和三个女儿。
生儿子的念头便是那时在荣瑛的脑海里种下的,偏执,同时怀以难以言语的心情。
许是苦尽甘来,毅行出狱后国家改革开放,他去了经济开发区,短短一个月,家庭物质条件发生质的改变。
再不久,怀孕,十月怀胎,仍是女婴,荣瑛失落,但这次不一样了。
“总之,怀你们时都很安心,你是,俞平俞安是,希子也是。
“唯独现在,刚怀孕就感应到了,吃不下,睡不好。
“而且从怀孕到现在,除了肚子大,其他地方都瘦了,头发也掉。”
说完荣瑛发出笑声,胸前的郁闷仿佛也随着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屋外的雨停了,阳光穿过乌云,穿过弥漫的水汽,轻轻趴伏在荣瑛的发顶,圈出一层光晕。
她的嘴角勾着笑,“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乖呀,从肚子里开始就是,不折腾人。
“不过家里需要一个调皮的男孩子,你们四姊妹,总有一天要长大,要离开这个家。
“而我和爸爸会老去,会离开,但只要俞家还有一个男人,俞家就不会消失。当你们需要帮助,受欺负了,它永远会守护你们……”
“……等弟弟出生,一切就好了……”
但弟弟没有出生,出生的还是妹妹,所以没有变好,所以妈妈走了。
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俞慧君抬手抚唇,血液沿着指腹的细纹扩散,濡湿。
她慢慢揩去唇瓣的血液,直至擦干净,抬头,对上俞毅行的眼睛。
少女纤细小腿上的肌肉微微紧缩,俞慧君动了动脚,站了起来,忍住久蹲的麻痹感。
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俞毅行的眼睛。
俞毅行望着嫩竹一样脆生生长大的俞慧君,她已高过他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