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孙权意图建设濡须坞,将之作为对抗曹军的前线据点,而众将都说,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何用坞为。后来濡须坞建成以后,发挥的支撑作用非战船可比,足见孙权的高瞻远瞩。 但落到战术层面,江东将士以江河为血脉、以港口为节点,穿梭于水道上下的战法,的确令人难以应付。而其水军的调度之迅速、默契,也堪称当世无双。一旦发现江津港登陆受阻,江东水军立刻就分兵沿江上行,过程中全无半点耽搁。 而孙权对局势优劣自有清晰判断,在确认陆战不利,并发觉张辽形迹可疑之后,他也立刻就明白,惟有掩藏声息向西奔逃,往沱口方向与水军汇合,才是唯一的生路。 孙权立即行动,绝不瞻前顾后。 早在吕蒙尚在江陵南门营地与守军纠缠的时候,孙权就已离开了。 此前关羽两次突阵,负责指挥抵挡的都是董袭,而当董袭遭关羽挥长槊砍到晕厥,吴军其实就已经崩溃了。 只可惜,当时关羽忌惮张辽在旁虎视眈眈,为了保持将士们的体力而及早退回,否则当时就能杀到谷利面前,发现孙权逃亡的真相。 待朱盖和马玉杀到,其实已经迟了一步。 作为替身的谷利告诉他们,孙权赶在两军杀到前离开,这又是个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当关羽和张辽遣人四散搜索的时候,孙权藉着夜色一路奔逃,既躲避己方的败兵,也躲避关羽和张辽所部骑兵的视线。他有惊无险地靠近了沱口,很快就能与赶来接应的江东军船会合。 在这个时间,雷远倒是带着一批部下正在江陵城西游走巡视,可两方偏偏就错过了。 孙权的扈从在沱口最外沿的滩涂上释放灯火讯号,随即便有小舟赶来。 此地濒临百里洲,是大江上下游水文条件剧烈变化的地方,又值涨水,所以夜间大舟难以靠岸。好在小舟也足以承载孙权等人了。 当舟船缓缓靠近的时候,孙权不耐烦多等,直接扑入江水中,踏着齐膝盖的水往舟船走去。 扈从们也纷纷效仿。 因为在夜晚中狂奔跋涉,孙权袍服下摆被撕裂成一条条,腿脚都被荆棘和碎石磨破了,被江水一泡,每一举步,数十道细小的伤口都在生疼,以至于他竟然一时登不上小舟。 这时候舟上有人过来,伸手付出孙权的臂肘,将他拉扯上来。 孙权借势翻身,倒入舱底。 因为江上露重,舱底有些潮湿,粗糙的木板硌得孙权后背生疼。但孙权忽然就安心了许多,他喘了几口气,连声道:“快走,先与江上船队汇合。快!” 拉起孙权之人随即挥手号令:“走!” 几名船夫纷纷划桨摇橹。 东面远处的天际,仍有红色的光芒发出,光芒透过灌木,在江面射出摇曳的反光。小舟劈开荡漾水波,灵敏地往江涛深处前行。 孙权仰面不动,躺了好一会儿。因为整个人从极紧张到极放松,他连眼都睁不开。 他问:“你是谁派来的?韩老将军?还是朱义封?” 搀扶孙权之人弓着腰,回到船舱里端坐着,向孙权微微躬身:“吴侯,是我。” 这声音孙权可熟悉了。 此人是江东屈指可数的地方世族领袖之一,一向是孙权着力拉拢和控制的对像。 过去三年里,此人被孙权当作臂膀,代表孙权全程参予了与曹氏的军事同盟计划,一手主导了孙氏政权的大规模扩军备战。在此番战事开始之后,此人又担负极重要的任务,领兵数万括取荆南,并负责阻遏各地涌来江陵的援军。 他是陆议。 孙权下意识地回手去摸刀,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怎会来的?必有图谋!” 陆议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按照此前制定的计划,陆议负责南路攻势,他应该领兵攻打夷道,并向长沙、零陵等方向扩张。江陵的战事,根本不在陆议负责的范围之内。 孙权也不信任陆议。 过去三年里,陆议对孙权的支持,孙权对陆议的仰赖,仿佛君臣之盛轨。但孙权和陆议两人都明白,在这背后是利益交换。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既然张辽一旦发现孙权的陆战溃败,立即起意劫持孙权,谁又能确定,陆议会做什么呢? 毕竟孙权的本部五校精兵,已经尽数溃散于江陵城下,而值得信赖的武将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潘璋、徐盛等,或者身死,或者下落不明,或者被隔绝在战场以外。此时此刻,就是孙权最虚弱的关头。 此时,焉知以陆议为首的江东世族会不会改弦更张? 孙权握紧了刀柄。 随即听到陆议说:“吴侯放心,江上皆在我军之手。我带来艨艟、走舸四十艘,水军将士两千余,必能保障周全。” 孙权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继续握着刀柄,露出警惕的表情往岸上看看,苦笑道:“可惜军船不能上岸,否则曹、刘之铁骑何足道哉?” 陆议也轻笑两声。 桨橹声中,两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孙权稍稍仰起上身,他的视线越过船舷,看到江心处一排收碇落帆的舟船。江上夜雾渐起,一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