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镇。 黄昏时分,李大头忙完了一天的活计,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埋头扒拉的时候,习惯性抬头望了一眼街对面,左车儿的那间酒楼。 今天酒楼依然热闹得很。进进出出的多是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最不济也是腰挎弯刀的北胡战士,等闲见不到松林镇的平头百姓。 李大头暗自冷哼一声,目光中充满嫉恨的鄙夷与异样的优越感。 自从左车儿投靠了北胡,从松林镇的正义豪侠,变成了北胡的走狗爪牙,松林镇的普通百姓,人前人后的没少唾弃、咒骂他,怎会到他的酒楼来? 是以进出酒楼的,不是北胡的官吏、将士,就是跟左车儿沆瀣一气,谄媚奉承北胡、仰其鼻息的地主富人,他们倒是跟左车儿相处得格外融洽。 松林镇虽然只是个小镇子,却因为靠近运河与黄河的交叉口,位置颇为重要,无论来往商旅还是驻扎在附近的北胡将士,都有很多。 因是之故,酒楼纵然没有松林镇的普通百姓捧场,依然赚得盆满钵满。左车儿就在被松林镇百姓不断戳脊梁骨的过程中,渐渐成了名利场的大人物。 据李大头所知,左车儿因为巴结好了北胡官吏,他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县邑。就连州城都有他的酒楼,听说赚得更多,非是松林镇的酒楼可比。 近一两年来,左车儿呆在松林镇的时间已是不多,常常骑着颇为神骏的高头大马,在一大帮狗腿子的护卫下,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的往来于县邑、州城。 只不过左车儿的亲眷还在松林镇,所以他总是回来。 “大头,别看了,再看那酒楼也不是你的,左车儿走了大运,命里就该富贵,咱们是穷人命,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说话的是药铺的大伙计,左右布铺、粮铺的大小伙计,也端着饭碗凑了过来,他们就跟寻常时候一样,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抓紧凑在一起插科打诨找些乐子。 李大头哂地一笑,轻蔑道:“再富贵也是一条走狗,丢人现眼,有什么好神气的,我虽然穷,但好歹有骨气,没有辱没祖宗!” 众人听了他这话,全都噗嗤笑了声。 布铺的二伙计捂着肚子道:“要是放在两年前,你说这话没问题,但如今是什么情况?大伙儿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称赞公主的,却是不少。” 药铺的大伙计点头不跌的接过话头:“现在纵然没了青衣刀客杀贪官污吏,但鱼肉乡里的官吏却不见了,就连那些地主员外,也不再做欺男霸女的事。 “这是什么世道?有些老人说,这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好世道!” 粮铺的小伙计不甘落后:“我有个亲戚在县衙当差,猜他跟我说了什么?州县的地主大户基本换了一茬!之前那些为富不仁的地方大族,都被清理了一遍! “替代他们的,是一些以前的中小地主,这些人得了好处,成了新的地方豪富,当然愿意给公主卖命,组建那什么绿营军。 “有前车之鉴,在公主的严令下,他们就不敢为祸乡里,而公主得到这些人效力,也能稳定州县统治秩序,所以现在世面上才如此太平!” 说到这,粮铺伙计朝李大头挤了挤眼,面色怪异地道: “我记得周地主家的少爷抢走了你的娃娃亲,就给了二两银子,这是明晃晃的恶行啊,你要是现在告到衙门,说不定够他们家喝一壶的!” 李大头变了脸色,嘴角抽动半响,梗着脖子道:“我,我为什么要向那些蛮人胡子求助?我,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是官老爷!” 药铺伙计笑道:“那你就宁愿不要回你的娃娃亲?宁愿看着青梅竹马在地主家受苦?宁愿做个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的没卵用的男人?” 李大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响,才恼羞成怒的吼道:“我李大头就是死,就是不做男人,也绝不丢祖宗的脸,对胡人狗官低头弯腰!” 他这话说得硬气,换来的,却是众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等他们笑够了,今天的乐子也就找到了,遂不再跟李大头多纠缠,心满意足的陆续散去。 李大头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碗里的饭都没了滋味。 伙计们说的都是事实,这李大头当然知道。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已经认同了北胡对他们的统治——之所以不说出来,不过是想要维持一个忠义的脸面。 前些年,李大头在左车儿面前抬不起头,过得很是痛苦,这些年好不容易,靠着鄙夷对方是个叛国贼,找回了优越感,经常在伙计们面前咒骂左车儿。 现在他要是承认了北胡,承认了左车儿,那无疑是打自己的脸。 至于那个娃娃亲,李大头一方面不敢去衙门,一方面也觉得对方已是残花败柳,而周地主家势力不减,所以基本没想过要去告对方。 无论如何,事实再一次证明,他这个年少时,伙计群中的头面人物,差了一惯不善言辞没什么存在感的左车儿,不知道多少。 李大头嫉妒左车儿,也羡慕左车儿,暗地里,也想过自己是左车儿,得到对方的酒楼,过对方那样富贵显赫的人生。 这些幻想,让他既兴奋又痛苦。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李大头,没发现药铺的伙计,在一旁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阴冷之意。这份阴冷很快又转化为热切,看到金银财宝般的热切。 没多久,药铺伙计离开铺子,快步向衙门方向走去。 ...... 此时,酒楼雅间。 左车儿正在会客。 对方是一个胡商模样的中年人,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猩红的酒槽鼻格外醒目,手里的酒壶不离手,仿佛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若是寻常人见了,定然以为这是个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