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玄垂下头看着那张湿透的诏书,纸上字迹已经开始模糊,但还看得清大概,那烫金的皇印之上几个字分外惹眼: 今夜子时,于长安城前殿问斩妖女。 他转眼望向反过身来倚着凭栏的裴如是,她面上依旧不见喜怒,眉间都没有任何动摇。 林不玄忽然觉得,或许是自己想错了,大离九州唯武是从,情感如白纸,但同时,人心也如玄冰。 站在裴如是这个高度,那的确可以理解,一切皆以宗门大势为主,苏若若天赋再高,再受器重,那也是一枚棋子,只不过是一枚品级很高的棋子。 但该弃就得弃,况且这开始易子对换,而不是折损。 林不玄就是这枚足够取代苏若若的棋子,如今,他先天道体已成,青龙拜主,留下他可以给执柳宗带来的潜力及优势,都稳稳高过苏若若一头。 裴如是还在看他,似乎在等他的意思,林不玄终于想罢,直直对上裴如是的目光,缓缓道: “林先生觉得宗主此行皆为宗门大势,无可挑剔。” 裴如是嘴角有一丝微小的弧度短促乍现,但她正欲开口却林不玄打断了。 “可我不是林先生,我是林不玄啊。” 林不玄缓缓站了起来,他伸手扶正了茶杯,拿起那张湿透的诏书,然后将它捏成团,水珠一颗一颗落在玉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要去见苏若若,不论结局如何。” 林不玄的目光如刀,但他的眼底很纯粹很平静。 裴如是与他对视,忽感自己没来由的多了几分乏意。 从来没有任何人这般认真与她对视,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往常目光如刀望着她裴如是的人不在少数,但那些人眼里全是恨意与惧意交杂,而且,都不会有第二次对视的机会,更别提让她胆寒了。 林不玄是第一个仅凭眼神让她心生退意的人,不,应该说是林不玄是整个大离唯一一个让裴如是感到惊惧的人。 林不玄没等裴如是说些什么,直直转身,只留下一个在此时夕阳下若即若离的背影。 裴如是狠狠一怔,下意识手臂向前,道: “先生请留步。” 林不玄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再度回头。 “我执柳宗势大如此,先生若是不留恋,可要想清楚如今榜上依旧有你一席,大离想杀你的人不少。” 裴如是心里有些微慌乱,话语有些急促,“而你叛离我执柳宗,也理当被我宗追杀,为见若若一面,这真的值得?” 林不玄点点头,笑了笑,“寒山当夜,若若为了看清我连喂了三颗丹,我一样问了她一句值不值,她说值得,那我现在也是值得的。” 裴如是一时语塞,垂头看着自己的靴尖在地上轻轻磨了磨,却听林不玄又道: “想是宗主孑然一身问道百年,未尝情愫,不能理解。” “其实很简单的,我喜欢若若,而如今离别就在眼前,那我就应该跨过千山万水去见她,何况这京州至皇城的距离,不过尔尔。” “她说皇城夜里有华灯流萤,美轮美奂,一直想带我去看看,搁置至今,也终于有机会了。” “而今日之后,一面之后,大离与否,地位与否,死物而已。又怎么比得上若若呢?人得为心而活啊,想做什么不应该只是想想而已,我不想错过了。” 裴如是心中猛然一紧,她感觉自己某根蒙尘数百年的心弦忽然断了,道心霎时间无比空明,她望向林不玄,开始反问自己... 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对错几何? 裴如是沉默片晌,忽然开口: “还请先生到楼下让小七带您驾车往长安,距子时还有几个时辰,见一面应该来得及,不过皇城重兵把手,还请先生不要轻举妄动。” 林不玄对着裴如是抱抱拳,他面色平静如水: “谢别宗主。” —— 裴如是望着林不玄的身影终于远去,与落下的太阳一同再寻不见。 她长长呼出一口长气,浑身乏力地瘫软在听音阁的软玉上,裴如是从心底贯彻武道才是极意的心思,她是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和人谈话也能这么累的。 而今天与林不玄谈话一场,她深感林不玄这个人很...让她感到惊艳,然后完完全全超脱了她的控制,反倒是像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一般。 裴如是揉了揉有些发烫的面颊,脑海里除了林不玄刚刚认真无比的神情以及深刻的话语之外,更多的是回荡在她脑海之中的余音绕梁的脏话。 全是来自林不玄的,是他的心念,纯粹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