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大旱,七州蝗。 —— 这是荀晏第一次直面天灾,遥远的天际下遮天蔽日的黑雾将世界变得昏暗压抑,无数的飞蝗聚集成军,席卷而来。 他看到远处田垄间的农人惶恐的跪下,额头埋在干旱的土地上,嘴中喃喃着“八腊神”、“蝗神”一类的词语。 在这般天灾之下,人力显得渺小而无力,他们坐视看着刚刚开始生长的庄稼被那些悍匪啃噬,目光呆滞,空气中隐隐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阿良见荀晏呆立许久,以为他吓坏了,眼瞧着飞蝗将至,便一把将荀晏抄在怀中,抱着人直接往屋里跑。 这些飞蝗平时单个算不得什么,但形成蝗群以后便变得凶悍异常,虽不食人,但也敢招惹人,那一个个吃得圆润肥硕的,几只大蝗说不准能把小郎君撞个跟头。 荀靖也匆匆赶来,仆从们已经麻溜的将门窗关牢,室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屋外不停传来的嗡嗡声,以及摇曳翻腾的黑影。 “大人,”荀晏听到自己在说话,嗓音干涩,“蝗群何时会离去?” 荀靖一阵沉默,良久才整理了下荀晏有些凌乱的发丝,叹气道: “蝗灾既起,其后几年怕是都不好过。” 不久,雒阳对蝗灾的处理措施下达了,天子令三公上奏长吏中苛酷贪污者,罢免之,一时之间官吏中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举报了。 是的,这是对于蝗灾的处理。 彼时天人感应学说盛行,从天子到布衣百姓都认为如同蝗灾这种灾难是上天的预警,是天意,之所以会有这种灾难,皆是因人事而起。 所以最常见的处置方式便是打压罢黜贪官污吏,提拔德才兼重之人,若是地方统治者足够贤德,那便会发生‘蝗不过境’的现象。 而主动捕杀蝗虫这种举动则很少见,一是民间把蝗虫奉为神虫,生怕猎杀触怒上天,民间甚至建立有蝗神庙等;二是缺乏有效手段,庞大的蝗群使人望而却步。 荀晏对此感到困惑,若是什么都不做,单靠贤德……难道真的能赶走蝗虫,这怎么看都很离奇吧? 荀靖现在没有时间回答他的疑问,因为他现在每日忙着出门奔走,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竟劝着当地好几家地头豪族自愿开放粮仓,接济难民。 须知有些豪族在地方上的势力怕是比朝廷还要大,活生生成了土皇帝,朝廷建常平仓以备灾年,他们也建自己的常平仓囤积粮食,外头再缺粮,自个的粮仓也是鼓囊囊的。 有了这些地方豪族的帮助,总归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能护得这方角落一片安宁,但再多的就不好说了。 待得一切将将尘埃落定,日子已然快要入冬了。 他们是春日里来到南阳的,荀靖本是不急着回去的,却也未曾料到中间耽误了这么久时间,先是荀晏大病一场,快要修养好了结果又遇上了蝗灾,真就是上天不让他们挪窝了。 张初便是在这个档口回来的。 他本是心情沉重,此番蝗灾波及七洲,涅阳是他的老家,也没有幸免于难,他听闻后连忙选择赶回家乡,一路上脑补了许多可能发生的凄惨场景,比如饿得乡亲们都成了饿死骨,徒弟一人在家独木难支,等等…… 踏上乡土后他才发现……好像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农人们已经重新打理了田野,种上了芜菁、豆、黍等蝗虫不喜食的作物,瞧着精神气都还行,也没饿到哪去。 行至家门口,他开始思考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妙的预感。 随后他看到某位特别眼熟的风姿秀绝的男子披着大氅自他的家门后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喊道: “品济归矣!” 不一会,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漂亮孩子同样探出头来,有样学样的喊道: “师祖归矣!” 张初:…… 这种家被端了,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徒孙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张机的一番解说下,他堪堪得知了事情的过程。 大概就是荀叔慈莫名其妙也不事前通知一下就来拜访,结果扑了个空,然后很倒霉的碰上各种事结果逗留到现在。 抬起眼来,那对父子披着厚厚的衣服挤在暖炉边上,两只爪子捧着热水杯,神情表情堪称一致,见他望了过来,这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露出了无辜的目光。 张初一噎,本来想指责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话到嘴边一转,提起了荀晏。 “怎能让小郎君拜仲景为师,这不合礼法。” “哪条礼法说的?”荀靖懒洋洋挑起眉来,“靖倒是没见过。” 张初瞪了眼荀靖,但那人却似没看到一样,他一下子泄了气,论口舌之辩他素来玩不过这些读书人,况且荀叔慈这人……外人皆道他少有俊才,动止合礼,实际上这人性格再恶劣不过了,尤其是相熟后简直本性毕露,完全不拘于世俗礼法,要不然也不会与他这种医家结交。 “师祖!狸奴已经与先生学会认了好多药草了。” 荀晏开始努力推销自己,其实说来也不差,因为前阵子荀靖忙碌顾不上家,他便自觉跟着张机学起医来,一来二去还真被他缠出了个老师来。 张机:…… 可恶!这小孩太不好糊弄了!一来二去反倒是自己被糊过去了。 “哦?那狸奴为何想要学医?” 张初的语气不由自主温和了许多,大概他这把年纪的人看着这样的小孩总归会多几分宠溺,虽说如此,但话中的意味却也不容忽视。 荀晏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起了附近农人们看向张机时感激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病中喝的那一碗碗苦涩药汁,最后想到了那漫天飞舞的飞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