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话里话外都是在夸奖别人,但是从万脩的角度来讲,他陈操本人不过是一个乡游徼而已。
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即便是自夸自己为豪杰也不过是夜郎自大之辈。
然而陈操并不知道万脩心中在想什么,而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又低声说到:“在座诸位自诩为行侠仗义之辈。见识的东西肯定也很多。操,再次问一句,如何看待今上之政?”
陈操的话题转变的太快,一开始还在说行侠仗义,这会儿直接转到了朝廷之事上。竟然让他们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汉还好,他属于体制内的人,和他说一些朝廷政务,他可能还能娓娓道来,但是万脩不同。虽然他在关中行侠仗义,政令也是能第一个知道。但他却不是参与者。所以要让他谈当今政务,属实有些为难。
所以万脩和吴翕都没有开口,反而是吴汉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道:“良策兄所言,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吗?在下愚钝,只是一小小亭长,所知晓的政令或许还没有游徼能够知道的多。”
“这里没有外人,便是君游兄,也可以畅所欲言。”
一句这里没有外人让在场三人都有些惊讶,陈操这是把他们都当做了自己人?
“今上的国祚如何而来,想必诸位一清二楚。”
在场人纷纷心惊胆战,这个吃着新朝皇粮的人,竟然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被传了出去,流放个两千里都是轻的。
吴翕是个浑不吝,笑道:“就是,前几年咱们还是大汉朝的百姓,这才几年,就成了大新良民了。”
“混账。”吴汉怒斥了一声。
吓得吴翕低头不敢说话。
陈操摆手道:“子颜兄,子瞻兄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何必责怪,如今之政,的确是德政,善政,但,今上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皇权不下乡。”
“诸位所知,我说一个最简单的吧。”
“今上登基以来,与四方开战,又大行改革货币,若是政令一直保持也就算了,然则不是,关中之令,传到南阳最快的驿传也要七天,有时今日刚刚收到政令传于各乡里之间,几天之后又变了,子颜兄作为亭长,对于这种事情应该是了然于心吧。”
吴汉如何不知道,特别是五均六筦当中的货币,小泉直一发布才几天,立刻又来了货布,与周朝的布币相似,并不是“孔方”,每枚值小泉直一二十五,也就是一枚货币值二十五个小钱。
这也就算了,又隔了不到一个月,大布黄千又来了。
古时候的政令传达就缓慢,特别是偏远郡县,南阳还好,因为这个时代的里闾制度,只要政令来了县中,两三天就可以传遍整个县。
传的快,但实施起来,却是相当慢,宛城作为荆州刺史部治所在,乃是天下七大城之一,政令乃是关东除却洛阳之外第二个抵达之地,又因为不在关中,便是现在新都境内,五铢钱依然最好用。(天下七大城:常安,洛阳,宛城,邺城,扬州城,成都,临淄)
“听闻关中之地,用钱必须是货泉,君游兄,我说的可是对的?”
万脩点头、他乃行走江湖的人,只要不是口出造反的话,谁都不会管:“关中之地,凡事必以钱交易,如若不然便是触犯了律法,被拿去钟官服役,时间不定不说,有的人或许因为买一只鸡蛋以物易物而在钟官服役一年。”(钟官:汉时水衡都尉的属官,主掌全国货币的铸造)
陈操微微一笑:“近些年来赋税无常例,许多人因为凑不齐算赋、更赋而被捉去为官府服役来偿还,不是去西边和羌族作战,就是作为民夫去北方匈奴之地,还有去那西南蛮夷地盘的,不仅背井离乡,水土不服,听闻生还者不足一二。”
陈操说的这些也是赵信家族的常态。
听到这里,吴汉皱眉接话道:“前汉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当中二亡指的是县中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田税,三亡乃是那些喂不饱的吏员索贿,五亡便是频繁的征发徭役,特别是春秋两耕之时,家中劳动力被征,不少人家因此吃不上饭,缴纳不上田租赋税而亡,比比皆是。”(七亡七死:汉哀帝时期名臣鲍宣上书所言,全称,七亡而无一得,七死而无一生。有兴趣的可以去查一下。 亡,指逃跑)
陈操点头:“赵信给我说过,五均六筦最大的好处,就是遏制了豪右之家通过高利贷的形式来逼迫负债的农民出卖田产,收买奴婢,这就是我所总结的,属于德政。”
“但这种德政,只是明面上,真正的豪右之家,私底下想要购买奴婢的办法千奇百怪,便是官府都防不胜防。”
万脩内心感叹,他这辈子如何会沦落到行侠仗义,还不就是因为前朝末期那几年的政策,让他家中破产,在场人不知道的事,万脩破产之前,曾在关中截道为生,截的都是出入关中的商队。
而陈操话,简直就是醒世名言一般照亮了他内心的黑暗,毕竟,能把底层百姓的生活看的这么透彻的人,不仅少,而且更不敢言。
若不是原初仗义疏财,万脩还真的有一种想要和陈操混的想法。
万脩道:“良策兄如此说话,就不怕传了出去?平白给自己招惹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