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时间是当日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医护人员神色戚戚,摘掉亡者脸上的面罩,转而给她盖上一层白布,身下的担架血迹斑斑,死亡的恐惧和阴霾在雪地里迅速蔓延开来。
躺在雪地里的人是刘洪艳,准确来说,不是跳楼,而是坠楼。
风雪呼呼往屋里刮,刘洪艳去关窗户,二楼的栏杆老化严重,十分不结实,刘艳洪脚底一滑,身体瞬间往外倒,最后头朝下摔了下去。
底下是店铺,两旁立着太阳伞。刘洪艳直直砸在嶙峋的伞杆上,导致胸骨刺穿心脏,当场就没了呼吸。
沈晚欲被阻隔在警戒线外,手臂发软,双腿打颤,这感觉怎么形容呢,仿佛被一双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拍进冰水里,再死死摁住他的脖颈。
他想挣扎,想求救,想呼喊。
但他眼耳口鼻里都是浑浊的水,冻得他浑身打颤,痛得他骨裂血流。
沈晚欲慌张地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好像只要他能发出一个音节,立马就会崩溃,他费力地眨眼,想将那股剧烈又缥缈的疼痛通过眼泪宣泄,能痛快地哭一场也好,但是他哭不出。脑子里不停回荡着警车鸣笛的声音,震得他脑仁生疼。
刘洪艳的葬礼办得很仓促,宋丹如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伤心过度,人进了医院,再次卧床不起,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宜全都落到了沈晚欲的肩上。
逼仄客厅的案几上里放着不太新鲜水果,正中间摆着刘洪艳的黑白遗照,街坊邻居陆陆续续走进来。
沈晚欲一身素雅的黑,跪在硬邦邦的蒲团上,他脸上不悲不戚,一直盯着正中间那张发黄的旧照片发呆。
年轻时候的刘洪艳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方圆脸,黑溜溜的眼睛,穿麻布对襟衫。
她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她是那样的平凡,一生所求不过一个“家”字。
刘洪艳是个很老实的人,只要儿女健康,她就满足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可惜天不遂人愿,命运剥夺了她儿子的性命,令她女儿成为无依无靠的寡妇,最终她连清醒也失去,落了个葬身雪地的下场。
沈晚欲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宋丹如鬓角别着白色的花,红肿着一双眼睛,向到场的来宾一一鞠躬。等人走了,宋丹如再偷偷转身抹眼泪。沈晚欲在蒲团上跪得昏昏欲睡,膝盖很痛,肚子很饿,实在忍不住,他小小声问宋丹如,能不能吃个苹果。
他那会儿年纪尚小,并不明白厄运和死亡代表什么,而此时,大雪铺天盖地,烛火摇曳,映照着刘洪艳旧日容颜。
他这才懂得,死亡是全人类的终点,而厄运专挑穷苦人。
守灵结束后,刘洪艳出殡。
那天外面飘着细密的白雪,簌簌往下落,哀伤笼罩着灰暗的天际。
殡仪馆内放着凄楚哀乐,中央放置着雕有龙纹凤身的青铜鼎,里头插着几枝落败的香。
沈晚欲身边只有孟亦舟,两个少年第一次处理遗体、火化,入棺。沈晚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伤心的端倪,也看不出失去至亲的痛楚。
他不哭不闹,安静得像个假人。
“在这儿签个字,”负责骨灰寄存处的经理人,不耐烦地屈指在纸张上的一栏空白上敲了敲。
沈晚欲的状态浑浑噩噩,耳边总有嗡鸣声在回响,以至于握笔的时候手都在颤抖,一撇一捺显得费劲。
“你快点,后面还有好多人在排队。”那人催促道。
“阿欲,别紧张,”孟亦舟拍了拍沈晚欲的背,“试试深呼吸。”
这是一个安抚性的动作,掌心温热的温度透不过厚实的衣服,但还是缓解了沈晚欲焦躁的情绪,他深深吸入了一口气,又歪歪扭扭地落了名字。
他瘦了许多,袖子底下露出的腕骨苍白纤细,仿佛掐一把就会断。
写完,沈晚欲哑声问:“需要按手印吗?”
“不用,”经理人动作麻利,唰地撕下两张纸,一张丢给了沈晚欲,“这协议双方各留一份。好好保管啊,如果丢失了,以后骨灰迁移很麻烦。”
将骨灰安置完毕,两人从室内出来。
馆外建有石阶,下面蓄有一方金鱼池,冬令时节,漂浮的荷叶大片大片枯萎,凉飕飕的穿堂风吹过,吹得沈晚欲打了个冷噤。
“你快回剧组吧,我去医院看我妈。”沈晚欲说。
“电影已经快拍完了,后期彭然会盯,”孟亦舟轻轻握住沈晚欲冰凉的手,“我刚刚打电话问过主治医师,现在是午休时间,阿姨还睡着。反正也不急,咱俩随便走走吧。”
沈晚欲没挣脱,任由孟亦舟拉着,点了点头,说:“好。”
自从刘洪艳去世后,沈晚欲没掉过一滴眼泪,那些躲在墙根脚嚼舌根的邻里,都说这孙儿冷心冷情。
但孟亦舟知道,他是一部出了问题的汽车,只有把零件拆开,找得到结症所在,更换成好的,才能继续运转。
可是沈晚欲紧紧捂住坏掉的部位,不给任何人窥探。
他们连交谈都很少,入夜后沈晚欲几乎不说话,他独自圈出一小方地儿,将自己丢进去,围起来。
一个人捂着伤口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