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收到了骆院长发来的消息。
周小鱼的葬礼定在了这周末,看到这条消息,郁棠晚上都没能吃得下饭。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郁棠索性爬起来看林几何关于废死法案的采访回放。
用手撑着脸,郁棠认真地听着林几何的发言。
“我其实不太支持对凶手背景身份的过分挖掘和过分解读,当然我们可以引以为戒,由此做社会层面上的预防,我想说的是,部分凶手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可当他把刀挥向无辜的人,他就从受害者转变成加害者,在剥夺他人生命这件事上,他并不无辜。”
“有人说废除死刑可以解决冤假错案的问题,可事实上,冤假错案,这不是死刑制度的问题,是法律设计的问题,是刑侦程序的问题。”
“你以为取消死刑是对生命的尊重,但我以为恰恰相反,这是对生命的亵渎。这是对已经死亡的受害者生命的亵渎,对未来的潜在的受害者的亵渎。”
“《论语》里说不教而杀谓之虐,除特殊情况,法不溯及过往,因而在联邦法律体系下,犯罪者能够预见他的犯罪后果,杀人者依然选择杀人,这说明犯罪者主观恶性极大,杀人不死,必有效仿。”
“对死刑持慎重态度是应当的,古代有录囚制度,我们可以限制死刑的适用条件,可以在决定死刑的权力外面套上许多笼子,我从不反对对公权力的限制,但哪怕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当我们运营社会,考量投入和产出时,取消死刑的弊处,也远远胜过它的利。”
“取消死刑,不仅违背世俗的杀人偿命的观点,而且是对社会公正风气的破坏,是对受害者的□□,这是其一。”
“法律对人的行为有引导性,取消死刑无疑降低了许多潜在的犯罪分子的犯罪成本,犯罪成本的降低意味着会出现更多的犯罪,与有预防犯罪目的的法律背道而驰,这是其二。”
“其三,法律应当有它的公正,公正不是代替受害者原谅加害者,而是以对加害者的惩罚,彰显法律对被侵害的公私利益应当受到加害者一定赔偿的正当性的肯定。”
“有人称废除死刑是法律的宽容,我称之为虚伪的理性,法律中的人性和理性,只能在对加害者的宽容,和对受害者的吝啬上体现么?这不是法律,这只是生者的法律,死者不受任何保护。既然法律无法在屠刀挥下的那刻,救受难者于水火,便该在事后,对加害者予以同样的苦难。”
“最后允许我用一句感性的话结尾,如果诸位负责审判这次符纸案的连环凶手,是会让他生?还是让他死呢?”
果然是林几何,很会打感情牌。
郁棠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所以从来没有原谅的打算,更不希望有人替自己原谅。
前世林几何虽然在民众心中威望颇高,但在法律界却饱受排挤,她是联邦的王牌法律学校出身,反对法律界主流的废死主张,让她饱受业内诟病。
即使这样,林几何依然剑走偏锋。
永远站在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知不可为而为之,手持利剑,一意孤行。
林几何不知道的是,在她死后的一年,废死法案开始在联邦部分地区试点。
那些已死的人,哪怕他们曾经有过鲜活的面目,在死神镰刀落下那刻,他们成了一座孤岛。
这就是郁棠希望林几何活下去的无数个原因之一。
周小鱼火化的那天,郁棠和贺迟早早赶到了殡仪馆。
这不是郁棠头回来殡仪馆,早前江老火化时,是她亲自送江老来的。
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尽管这个地方并不意味死亡本身,不过是死亡的衍生品。
孩子们排着队将鲜花放进了周小鱼的手里,花上还残留着露珠,是孩子们从孤儿院的院子里摘来的。
“我最骄傲的那朵花,她躺在尸袋里。”骆院长缓声说。
在骆院长脸上的皱纹里,郁棠看见了命运的残忍与无情。
火化周小鱼之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突然说了一句。
“要不要再看她最后一眼?”
工作人员拉开尸袋的拉链,郁棠再次看见周小鱼玫瑰花般娇艳的脸庞。
骆院长几乎眼泪纵横,她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陈皮桂花糖。
这是郁棠第一次看见骆院长失仪。
骆院长的声音和她脸上的皱纹一般温柔,可这温柔里,却潜藏着无数被压抑着的痛苦。
“外婆的宝贝,如果太苦的话,吃颗糖,就不会苦了。”
烈火燃起的瞬间,孩子们唱起了民谣。
“柏树湾啊柏树湾……外婆的柏树湾……”
是郁棠耳熟能详的《外婆的澎湖湾》,不过在孩子们的嘴里,澎湖湾变成了明德孤儿院所在的柏树湾。
在簇锦鲜花和朗朗歌声里,燃起死神的火焰,这火焰会将周小鱼的身体慢慢化为灰烬。
郁棠心里闷得发慌,她转身走到外面透气,冷风萧瑟,细雨扑在脸上,殡仪馆外站着许多等待的人。
遗体火化需要好几个小时,在她们等待的这段时间,周小鱼的躯体会被烈火灼烧,直到化为灰烬,郁棠头一回觉得时间这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