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翁——仙翁——”
东风细细,卷起乍然响起的琴声,一路追随着飞絮与落英,拂进巷弄深处。
正在屋中做针线的朱刘氏放下手里的活计,揉着略有些僵硬的脖颈,侧耳听了听。
琴声清渺,恰与春风唱和。
她不由得暗自点头。
虽然并不太懂得音律,可几十年来耳濡目染地,这大致的好坏,她还是能够听得出来的。
现如今这小道姑的琴声,比之瞽(音古)婆子当年,亦是不差多少了。
可惜,那瞎眼又心善的老妇,却是再听不见了。
叹了一声,朱刘氏觉得有些乏力,将针线笸箩搁在小案上,用力向肩背上捶了几下。
琴声迢递而来,并不大真切,唯那调子陌生得紧,似是从未听瞽婆子弹过的。
想来又是什么新曲儿罢。
朱刘氏想着,面上浮起了几分叹惋。
瞽婆子原姓顾,因天生眼盲,又是个琴师,故而人皆唤她瞽婆子。
她一生贫病,孤单无所养,虽临到老来有那小道姑陪着,到底福薄,前年冬天便没熬过去,一病死了。还好有那小道姑替她守孝,总算身后不致太过凋零。
朱刘氏再度叹了一口气,扶着墙慢慢起身,一步一步挨到门边儿,掀帘往外瞧。
帘开处,扑面一股子暖融融的风,携着二月春时草木生发特有的香气,令人心神亦为之一暖。
朱刘氏眯眼站了一会儿,又仰首看了看天色。
天光微暗,云层比晨起时厚了好些,低低地垂落于土墙边缘。墙下那一溜排的迎春却是开得烂漫,几只蜂子围着花儿上下飞舞,嘤嗡不息。
探手拿过靠在门旁的拄杖,朱刘氏支撑着身子跨过门槛,又步履蹒跚地行至阶下,翻看院中晾晒的衣物。
这原也不过三五步之事,常人做来轻松得很,可她却生生走出了一头细汗,行动皆颤巍巍地,若非扶着杖,只怕早就摔倒了。
饶是如此,朱刘氏的神情却显得极是欢喜,摸完了衣物,又去摸自个儿的腿,渐渐地,那眼圈便有些发红。
“这腿……当真是好多着了……”
她喃喃地道,语声竟带着几分哽咽。
她的腿是三年前兽灾那会儿伤着的。
那一年,小方县外清风岭忽有妖兽横行,为祸乡里,过路客商并猎户等皆受其害,那“清风观”两个老道姑更是被咬死,连骨头都没找着。唯打杂的小道姑命大,因进城采买,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个时候,整个西南地界都不甚太平,听说就连最繁华的惊鹤城亦传出恶鬼出没、妖怪现形之事,相较而言,小方县区区妖兽伤人,居然还算寻常。
官兵倒也进山剿杀过两回,叵耐那妖兽已有了灵智,又凶悍异常,寻常刀剑火把根本伤它不得,反被它领着群兽杀进城来,见人就咬,吓得百姓四散奔逃,死伤无数。
朱刘氏的腿便是那时被一根断梁砸中,就此伤及根本。
幸得小方县有个李大善人,他老人家年轻时游历四方,颇结识了几位异人,恰巧其中一位正在李家作客,遂仗剑而出,当场斩杀了那妖兽头目,驱散群兽,满城老幼方得保全。
那异人夜观天相,道有妖星蠢动,天下将有大变。又道小方县多雨潮湿,极易出妖邪祟物,若不请动一尊真神镇厄,往后备不齐还得再生些异事。
李大善人闻言,立时慷慨解囊,在城南买了一块地,修建了一所“武帝庙”,供奉真武大帝金身,又请那异人设下了驱邪的法阵。
此外,李家还请来能工巧匠,雕刻了许多巴掌大小的真神像,分发给各家各户,用来镇宅。
自此后,小方县果然风调雨顺、诸事平安,真武庙灵验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邻县的亦时常有人来拜,一时香火鼎盛。
更奇的是,自从虔心供奉真神,包括朱刘氏在内的一些虔信之徒,多有旧患渐好的奇事发生。
便如朱刘氏,原先大夫说她的腿坏了筋脉,后半辈子怕都站不起来。可眼下她不仅能站,还能走上几步,可见是真神显灵,庇佑信众。
许是受那灵气滋养,李大善人家也变得越来越怜老惜贫,他们将兽灾中有死伤的民户归拢来,尽置于名下产业居住,还免了整十年的租子,众人说起,谁不赞一声“大善之家”?
朱刘氏并瞽婆子便是受此恩惠,搬到了这一户一院的杏花巷,比从前那杂居的破棚户不知好上了多少。
“真神保佑,李大善人长命百岁、福运双全……”擦着眼角涌出的泪花,朱刘氏喃喃地诵念着。
“仙翁——”
清细的琴韵隔墙而来,悠然往复,似一段诉不尽的春愁。
杏花巷尾的一间小院中,苏音眸光微垂,望向眼前拨弦的手。
尖尖十指,肌理白皙,每一个指节皆圆润柔和得恰到好处,宛若玉雕而成。唯一遗憾的是,皮肤粗糙了些,显是长年的劳作所致。
此际,这双纤纤素手正于琴弦间穿梭跳动,半旧泛黄的丝弦随之轻颤,流转出一段又一段的音韵。
这是她的手。
却又不是。
就如同这具身体,是她,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