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中,还有与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梵音起。
净幽和尚诵经转珠。
耿惊花有些百无聊赖地用手搅乱灵泉,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皱起来了,却依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
风雪中,晶莹剔透的剑悬空而立,遥遥破开夜色,看向三宿的方向,任半烟的身影若影若,她似在看那抹带紫的袈裟,也似在看温泉里泡着的瘦小老头子,却也似在看一些别的东西。
但终,她还是没有再向前,而是冷哼一声,踩剑而回。
梵音稍顿。
耿惊花用手指弹了一滴灵泉水,直直向着净幽的面而去。
净幽慢慢睁开眼,那滴水便在他面前一寸处悬停,再也不得寸进。
耿惊花“啧”了一声:“净幽和尚,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境界了?”
“我已经见长生。”净幽温声道。
“见长生也还分洞虚灵寂和长生呢,你到底是哪一层了?”耿惊花道:“快来给我讲讲见长生是什么感觉?我这三十年的道元给出去,想来此生是长生无望了,靠你了。”
净幽沉默了许久。
耿惊花这些天胡乱问了很多问题,这会儿也只是信口一说,对方不理他、不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中,他浑不在意地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就准备继续玩水。
却听净幽的声音倏而在黎明破晓前响了起来。
“天下无人见长生而长生,我也绝无此力。”净幽慢慢道:“七师弟或许知道,从夫唯道破入见长生后,境界越高,越是靠近纯粹的道元灵气。人身体终有衰,终有力竭与力所不能及,而道元永生不息。”
耿惊花浑身的瞌睡都没了,他慢慢睁眼,似是意识到了这话背后的意。
“修道道元引入体内,化为己用,焉知道元是否也想进入修道体内,修道化为己用呢?”净幽的声音很和缓,仿佛说的只是寻常不过的小事,而非此一字一句都是能够震穿整个修道界的话语。
一时间,风也停顿,雪也稍歇。
满院的梅花暗香浮动,仿佛急切地想要遮盖掉净幽话语中蕴含的真正意味。
“咔哒。”
紫衣袈裟的清秀和尚转过一粒手中佛珠,那颗佛珠与其他木珠碰撞出一声清脆。
“有人曾是天,便想永远做那蔽日的天。”他的声音清淡:“长生,便是与天同寿。与天同寿,便是成为天。那便与天争,究竟谁是天。”
黎明的第一缕光照破天际,穿破风雪,悄洒落在了小院的灵池与净幽的光头。
再照在他手中深紫近黑的佛珠。
“咔哒。”
雪原中也有一抹黑。
剑气腾空,风雪猎猎,漆黑的剑刺开空气,刺破所有黑夜,载着黎明初的光,在后一个纵身后,终于再一次高高跃起!
金光盛,雪峰乍,虞绒绒口口喘着粗气,眼中却满是欣喜地看向再一次出在了自己面前的金色雪峰。
冰雪依旧,那么多次的雪崩后,更多的积雪覆盖来,雪峰便依崇山峻岭剑。
清晨冷冽的风吹散了所有的疲惫,虞绒绒驱剑而前,找了许久,终于在某处阳光暖的地方,找到了一小片稍微裸露出来的泥土。
她落剑下来,周遭的雪拨开,再垂手落在了面前的泥土。
正下意识要凝符挖坑时,她突顿了顿手指,有些忍俊不禁。
那个臭棋篓糟老头子,怎么似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
若不是她会来梅梢学剑,她就不会冲这雪岭巅,也不会用符意割开地面。
再时间倒退一些,若不是她强行登了云梯,入了小楼,便不会来梅梢学剑。
而糟老头子知道她道脉凝滞,万法不通,只剩下了登云梯这一条路。
符意切割冻土,挖开了一个深坑,虞绒绒从乾坤袋里取出眉飞色舞地写着“雪”的那一罐,郑重地放了进去,再以厚土覆盖。
她沉片刻,终究没有起小土包,没有立碑,没有标识,只是那片泥土重新拍到平整,再抱膝坐在旁边,静静地与他看了一场云海日出,金洒天地。
糟老头子不愿天地记得他。
——她记得他。
符出天地,他也要归天地。
——而这里,就是离天近的那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