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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兰因(1 / 4)

第一夜并不好过。山外人一去,谷中寂得人发慌,体内那股乱力震动耳膜,令他头脑发懵,虚汗淋漓;兼之腹中饥饿,冷汗淌过溃烂肌肤,滋味极不好受。

按张自明所说之法调息了片刻,心稍定了些,却依旧无法消解疼痛。体内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竟不知何时方能消停。痛极之时,几欲昏死。更没有半点力气念清心诀,何况应付这股怪力,用处也不大。

长孙茂脑中空白,山外童子遥遥说着话,却再听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闭眼,便靥入噩梦。脑中嗡嗡作响,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钟之中隐着僧人讲经之声。仔细辨认,原是师父每日清晨必会讲的易筋经。想起江映说,易筋经比龟息功要略胜一筹,只是传入中原不久,初露峥嵘,旁人不知,便以为龙虎太乙内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听师父说,易筋经可圜周身脉络,系五脏精神;故晨起师父讲经之时,棠儿也必会在院中随之练上一阵。想到这,长孙茂索性背靠巨石,虚坐起来。明知是幻梦,也随诵经之声,自“掌托天门”,回想至“三盘落地”;虽不解其理,却也瞎子摸象,蒙对一二。

内里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敛神,至物我两忘,周身痛楚也随之如浮云淡去。

以为不过片刻酣梦,再睁眼,一线骄阳正从山缝漏下,竟已过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痒,掸去之时,谁知竟抖落大小虫蚁百十来只,遁入枯木不见踪迹;又见臂上遍布大小红点抓痕,原来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却浑不觉痛。

气海中惊涛已去,山外鸟语之声甚是吵嚷。他睁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叶,根系脉络,竟都极是清晰。

内息也有了变化,却说不上来。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涌泉澎湃,取而不尽,却又无声无息。

这内息与先前中毒时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锐刃拽着他前行,而如今内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这一成内力却与他动静相协调、周身浑然一体,只觉得神清气爽。

稍一用劲,翻身坐起,虽觉腹痛欲裂,周身却轻便异常。

不过一宿功夫,伤势已好了不少。

远处李碧梧问了句,“你原先学过易筋经?”

他答了句,“记得些许……学倒谈不上。”

李碧梧道,“难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内力。”

长孙茂不知如何接话。

等了许久,李碧梧方才慢慢问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声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时便已醒来,却直到现在才出声询问,举止间有一万分的小心翼翼。

幽闭暗室也已变了样子。光秃山壁陡然生诸多藤蔓草木,不过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机盎然。拨开几丛藤蔓,赫然见到被藤蔓钩挂悬垂至半空的武侯车,不免惊骇。

药夫人肌肤瘪皱,头发灰黄干枯。同滋长的藤蔓纠结,如同本身就长在山崖中的植物。爱好整洁,却不得不以这尊严全无的面貌与世长辞,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门躲避误解与怨恨,临死前却无法为自己改装剃度,恐怕也无颜再念释迦圣号。

武侯车下,一双足因金蚕蛊干枯皴裂,露出足骨;骨头发黑开裂,几无皮肉悬挂。

一丛嫩绿枝桠挣破石壁,从缝中探出;花藤盘曲着卷上药夫人骨缝,一点点往上攀爬。

长孙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视野不佳,兼之药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挡足部,故他始终不曾察觉她已躯干腐朽。

那东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这贫瘠密室最先滋长。成片长成之后,此处石壁经它绞碎、浸润,成为一片沃土。再往后,山壁坍圮恐怕会将药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诸多药种,也会一一破土而出。

面前这情形,实在令他有些不止从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宝山为什么溜得这么快。不止脚底抹油,临行前甚至火上浇油。

“移栽花木”,实在很损。

药夫人医者不能自医,自知必要长眠于此,仍疼惜这一身仙草灵药。一生被误,至死却依旧不是无情之人。

难怪尹宝山会说她已救不了。

若要将药夫人灵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罗密布的藤蔓,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珍奇草药也必会惨遭损毁。

长孙茂硬着头皮,故作轻描淡写道,“药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过了半晌,李碧梧才出声说道,“她爱干净,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头顶的微光拢在药夫人身上,如同一抹神辉。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黄泉,将山内山外分割出阴阳生死。他从前不曾经历,如今没空想,更不敢细想。

故他躬身找出药夫人临终前所说药书,极快的替医者理了理衣物,便离开密室。

往后他一点点移走落石,起初总不经意动用蛮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渐渐将那股内力越发运用自如。但因伤势并未痊愈,每隔几个时辰,总要停下来歇上一阵。不过一日光景,便已缓慢清理出一条半人高山道。

两人始终不曾交谈。直至进入毒夫人所处山缝,又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山道打通。山外阳光耀眼,令他有片刻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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