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再一次越过淯水的时候,黄昏残照,渐渐消散,金黄色的微光最后在天际一闪,随即消逝。天色就此完全黑了。 这一整天里,雷远奔走指挥作战,计算路程,不下百五十里。他胯下的战马换了两匹,两条腿已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后股和马鞍撞击了太多次,从尾椎到头颈,都酸痛得像是随时会断裂。而战马的颠簸又使他额头涨痛,昏昏沉沉。 好在战事终究已经结束了,哪怕在淯水以东还有敌军余部,却翻不起大浪来。 又好在这时候天黑,他可以不太顾及将军的威严,稍稍前倾身体,用没有受过伤的左手臂压着鞍桥借力。他对自己说:既然凉州在手,那可以尽快推广金属马镫了,怎也比现在这两根皮索舒服。 骑队沿着河道边缘疾走。受命来通报情况的李贞赶得心急,走在队列最前头。 脚下的地面刚刚经历大军厮杀,被践踏得烂泥翻腾。李贞他打起了松明火把照亮,时不时高声提醒后队,注意河滩与河道的界限。 随着骑队不断向南,哗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鹿门山方向,风掠过树林的声音,也有人说,那是汉水滔滔浪响。 骑队一路奔行,道路边缘零星散落着幸存的曹军军士,他们或站或跪地待在原地,手上都没了武器。看到雷远一行经过,他们的脸上或有怆然神色,或者不甘,更多的人就只是精疲力竭。晚间天冷,有人把撕裂的军旗披在身上,蜷缩在人和马的尸体后面,瑟瑟地避风。 也有荆州军的将士穿行其间。 雷远走着走着,望见了偏将军史郃。他正骑着马从南跑到北边,又折返回来,一路跑,一路估算俘虏的数量。跑到近处,雷远才注意到他脸上满布血污,吊着一支胳臂,只用左手控马。 雷远向他打了个招呼,问候他战果如何。 史郃回答道,这一战的规模太过巨大,恐怕三五日都计算不清。就只淯水沿线,已抓了上万的俘虏,其中将军、校尉不下十人。北面还不断有残兵败将被绳索捆着,运送回来。此时最初随关羽攻入邓塞的将士们都已经无力再去追击了,负责前线的,是今日下午第三批渡过汉水的任夔所部。 雷远又问:“关君侯麾下诸将如何?” 史郃叹气。 原来旬月前关羽突袭邓塞,身边除了亲卫首领周仓以外,另有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此前苦守邓塞时,吴砀已经战死,曾夏的手臂被斩断,待到今日反攻,原本关君侯已经冲散了敌人,众将士杀敌便如杀猪宰羊。谁曾想士仁又追敌入林,结果遭敌埋伏,死战之后终被枭去了首级。 “士仁将军战死了?”雷远吃了一惊。 “是啊。”史郃又叹了口气:“君义和我都是幽州涿郡人,追随大王三十多年啦!当年的老伙伴本已不多,今日又少一个……咳,我部的将士折损过半,我自己,也只是侥幸活命罢了!” 雷远轻轻拍了拍史郃的肩膀,安慰他几句,告辞继续赶路。 李贞问道:“宗主和君义将军交好么?” 雷远摇头:“只是有些可惜罢了。这一战,是大胜,也是惨胜。” 雷远记得另一世里,麋芳和士仁的叛变,直接导致了关羽的失败。所以在此世,他一直对两人保持着警惕。麋芳早就犯了事,被贬为白身了。而士仁虽然才具有限,办事尚属尽心,雷远并不能凭空生事去对付他。 这样的元从,就连关羽都不能随意处置。后来士仁不得关羽的青睐,关羽还曾向雷远提起,问雷远是否能把士仁放到交州去,反正都姓士,可以用来安抚士燮的后人和余部。 雷远不得不专门致信解释说,一个是涿郡士氏,一个是鲁国汶阳士氏,贸然牵线搭桥,怕不相宜。 到如今,士仁战死沙场,这总比身为叛逆遗臭万年要强。终究此世非彼世,许多人的命运,都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适才雷远收拢淯水东侧的交州军各部,将士们的死伤也非常严重。 赶到战场的马忠清点折损情况,点着点着,就簌簌流下泪来。随同雷远第一批攻上拒柳堰的将士,共计损失了一千七百多人,还有五百多人重伤,恐怕半数难免一死,就算能活下来,也不堪征战了,至于身负轻伤者,根本无法计数。 交州军中排名前列的重将、被雷远当做同族看待的雷铜战死了;偏将军任晖肩膀和脖颈连接处遭长刀劈砍,伤口长达尺许,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能不能坚持着活下去,谁也不知道。 雷远本人虽未陷阵,可他的扈从们要奔走传令,行于战场。遭到冷箭或伏击死去的,至少有三十多人。战斗的关键时刻,此前被自家人射伤的的阎宇也受命向北面传令,到现在都没回来。 雷远离开拒柳堰的时候,营地中伤者遍布,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紧急调集的医官个个忙得面无人色。所以他才急着收兵,若不收拢能战能动的士卒回来,恐怕营地里都没法维持运作了。 雷远不禁又想到,荆州、交州两军俱都损失巨大,而关羽又突发急病。这场曹刘两家之间的决战,想必焦点不会再停留在荆襄一带了。汉中王所部乘势攻入关中,才是接下去的大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