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原上的战事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 曹操扶着伞盖,站在他的驷车上向四周眺望。几名扈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免得他摔倒。 他看到从东面到天穹正中,天空全都黯淡,只剩下西面天际与山峦交错处的云层,还映照出血红的光影。 他看到曹真和李典一起,竭力抵抗着箭如飞蝗的黄忠所部,死伤很多,但黄忠所部缺乏骑兵,所以始终沿着一条路线进退,到这时候也显出了疲态。曹真和李典以步骑配合,足够抵得住。只是那个甘宁时不时冲杀出来疯狂撕咬两口,令人有些招架艰难。 他看到刘玄德本部的最后一波攻势已被击退。刘备军稍许收缩了一点,有些不甘不愿地与己方大军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们的将士要比己方更加疲惫,大概体力和精力都难以为继了。本方的将校们乘此机会把损失惨重的一队宿卫虎士调到后方。 他看到匆匆赶到战场的阎行立足未稳,就遭到马超的攻击……阎行还在叱喝坚持,但马超砍瓜切菜一般往来冲杀,阎行却不敢与之正面对抗。他一定坚持不了多久。 “马超这厮,就是刘备的第三支伏兵!刘备大概挺高兴,以为能赢了!” 曹操冷笑一声。他眯起眼睛,再看看昏黄暮色间腾起的烟尘,反倒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转向曹丕道:“你看,这马孟起是属狗的,阎彦明就是他放不开的骨头。” 曹丕不解问道:“既如此,父亲为什么还要召阎行出战呢?若阎行不出,马超或许还会犹疑。” “你以为,我事前就知道马超在这附近吗?”曹操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过了会儿,他理了理思路,继续道:“前几日马超在蒲坂周边大闹,当时子扬便提醒我,此举仿佛欲盖弥彰,但我们遣出的斥候,很难在羌胡骑兵的搜剿下自如行动,因而并未能确定马超的真实位置。” 刘晔在旁深深作揖:“全属魏公明断!可惜斥候将士们折损不少,未能……” 曹操没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今日我与刘备厮杀到这程度,半路上我就在想,马超这厮,按捺不住性子的,迟早会杀入战场捡便宜。而他所领的羌胡骑又纵横往来如风,甚难抵挡。子桓啊,前些日子曹子廉所部先行突往长安,结果在新丰、郑县之间遭到马超奇袭,溃败成了什么样子?” 当时曹丕急于打通潼关到长安的联络,不惜动用五官中郎将的身份强压曹洪,勒令曹洪急进。结果曹洪走到半路被马超长驱数十里横截,损兵折将无数,曹洪自己都差点没命。 听到曹操提起此事,曹丕额头冒汗,脑筋忽然灵活了很多。他慌忙道:“我明白了,若马超不在,阎行便是我们的援军。而马超若在,阎行正好能把他吸引住。这样,我方后继的兵力如张郃、何茂、王摩、解剽、高祚、常雕等各部,反倒可以从容投入战场!” 曹操点了点头:“马超这疯狗若直突我军本阵,倒是麻烦。现在他追着阎行在咬,反是好事。我估计天黑前后,张郃等人能调出一万人增援过来。明天上午至少还能到两万人,等援军到达,刘备和马超也就没什么办法了,我们诸军在此,便等若打通了与长安的联系,刘备已经输了!至于眼下的厮杀,不过是消耗将士性命罢了。我消耗得起!” 顿了顿,他气势十足地喝道:“再大的损失,我也承担得起!” 话虽如此,曹操也难觉得有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单手握持着伞盖的长柄,再度抬头看看北面成国渠方向,转而长叹一声:“不过,今日真是一场恶战啊!” 这时候曹刘两军已经纠缠厮杀五六个时辰,就连身为统帅的曹操,都因为全神贯注地指挥作战,整一天没有丝毫放松,也没有安稳吃点东西。至于普通将士,绝大多数都精疲力竭。 既然刘备本部稍退,将士们便抓紧机会休息。就在曹操的车驾附近,有些将士把戎服铺在地上,坐下来直接就睡着。有些身受重伤的将士起初还在坚持,但睡着以后再也不动了,只在身边留下渐渐扩张的血渍。 恰好天色渐黯,凉风从北面吹来,带起成国渠中的水汽,渐渐压倒了人马奔走所激起的尘土。于是被打湿的尘土慢慢降落下来,为将士们穿上了细密的泥土外袍,掩盖了地面上的血。 天空中有翅膀扑腾空气的声音,那是食腐的鸟类不辞辛苦,从深山间飞来探看。因为底下人多,它们不敢降落,飞了几圈以后悻悻地飞走了。 甚至就连许褚,这个仿佛拥有无穷力量的人间猛兽也已经一屁股坐在一具尸体上,背脊靠着堆叠起来的几具尸体稍稍休息。或许这个动作拉扯到他身上某处伤口,所以他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哼。 虽然场面上曹军至今仍不处下风,但这样的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最艰难、最残酷的考验。 曹丕虽然自幼从军,却也很少见到如此惨烈的恶战,他感慨地道:“好在天快黑了,快结束了。” 惟有意志坚韧顽强如钢铁的人,才能身在这样的杀场中毫不动摇,绝大多数人到了这时候,都已经支撑不住了。哪怕如曹丕这样并没有上阵厮杀的,也被尸骸遍野的惨状所震慑,满脑子想着快结束吧,让这仿佛行于黄泉绝境的一天赶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