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月。 宜都郡,乐乡县。 青灰色的天幕仿佛穹庐,而大江两岸连绵的群山,仿佛穹庐下一座座的屏风。在屏风与屏风之间,大江蜿蜒流淌。 初冬的江畔,寒风萧瑟,岸边连绵数里的枯黄芦苇随风摇动,发出如潮涌般的哗哗声响。有一只水鸟在江水退去后的淤泥滩上走着,有时低头啄食,有时警惕地抬头看看四周,以防有天敌出现。 它听到有人的叫嚷在芦苇荡另一头响起,但那没关系,过去数月里,这鸟儿已经听惯了,无非是两脚兽们在干一些不知所谓的怪事。于是它垂下头,继续往滩涂泥泞里翻捡。可忽然有一阵巨大的号子声传来,最终惊的它展翅飞起。 水鸟在空中盘旋了两圈,经过芦苇荡尽头的湾汊时,呱呱地叫了两声,然后掠过水面,飞向远方。 在水鸟盘旋的下方,成群结队的汉子们正在忙碌着。他们以十人为一组,有四五人持着绳索、木耙等工具,把一根根没有削去树皮的巨大原木树立在浅滩上,另外四五人则轮流挥动木柄,大声呼号着,将重达三十斤以上的石质夯具一次次捶打在原木的顶端。 一根根原木被夯打入滩涂深处,随即又有更多人乘坐着木排,运来竹笼、碎石和木板。竹笼围绕着原木,彼此错落放置,慢慢沉入水中,然后碎石倾泻倒入,待到树立的原木牢固不可动摇,再往原木上方铺设木板,形成一个从岸边直探入水中的堤道。 堤道与原来的地形结合,便组成一个半封闭的水寨。而在岸上,还有更多人像是蚁群那样往来奔走着。在他们的努力下,巨量的土石或被挪开,或被垒砌成型,一个有壕沟环绕的巨大堡垒就慢慢出现了。 这个地方,便是此前关羽领荆州水军绕行大家上游的洈水故道之口,现在被扩建成了一个正经可堪军民使用的码头。 雷远提起马鞭,指示着远近情形。 他说:“宜都周边多山,而农田不足。从去年起,郡府开垦出来的田地当中,就包括了三成的梯田。其余的部分里,还有半数也是从密林里开辟出的。之所以非要在此地开垦,既为养活我部的军民,也因为这些砍伐出的林木都有用处。” “什么用处?” “一来,宜都周边深山里,多有出产铁料的。制作铁器可以用石炭,但用木料更方便些,所以砍伐出的荆棘灌木,可在烘晒以后大量卖给铁场。二来,江津港那边,有个荆州水军的船厂,也持续需要木材。我们只要把木料扎成木排,从上游放下去,在江津港那边安排了一个郡吏,和荆州水军的军官共同接受。三来,随着益州、荆州联系渐渐密切,峡口、西陵、夷道一线的邸舍搭建、城池内部仓储设施都需要木料,专用于通过峡江水道的小船,也在不停建造……木料只有不足,没有过多的时候。” 听者想了想,问道:“然则,开辟田地、维持铁场、石炭场、养护港口、道路、邸舍、船厂,都需要大量人手吧?” 雷远看了看跟在稍后方的周虎和陶威两人。 过去两年间,在宜都的建设主要是陶威在负责,而周虎则负责资源的统筹和数字上的核对。注意到雷远投来眼神,周虎和陶威对视一眼,陶威做了个伸手相请的姿势。 于是周虎催马上前几步答话。 这些工作,都是宜都郡过去数年施政的重要成果,直到现在依然有条不紊地推进,并不因宗主即将出镇交州而停止。可惜之后几个月里,陆陆续续都要移交给新任太守了,周虎有点可惜。但新任太守是宗主的老友,一路行来对所见所闻无不大加夸赞,这又让周虎颇觉荣耀。 这些数字都是周虎再熟悉不过的,他摸了摸马鞍边上布袋子里的厚厚版籍,直接禀报道:“开辟田地无非刀耕火褥,所需的人手其实不算多。主要用历次战争中抓捕的战俘和蛮夷,多时在三千五百人,少的时候只维持一千人左右的规模足矣。这些开垦出的田地都是官田,百姓那边,另外有人组织去开垦私田,不在郡府、县寺的管辖范围。其中有四成左右,是荆州各族、包括庐江雷氏宗族开垦的田地。” 听者微微颔首。就算荆州各家宗族开垦的田地只占四成,那也是个极庞大的数字了,但当下的环境就是如此,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周虎侧过身,指着一片距离江流很远的聚落道:“至于铁场和石炭场,大都是荆州各家宗族的产业。宜都这里,以习氏、向氏两家为多,其宗族自有人手,无需我们操心。听闻汉中王有意在荆州推动盐铁官营,明年司金中郎将张裔可能会来荆州一行,那时候再操心不迟。” “真正用人的,就是这些。”一行人勒马到路边,给一队推着独轮车搬运土石的壮丁让路。周虎继续道:“这些港口、道路、邸舍、船厂,乃至坞堡、城池,都直接掌握在郡府手中,郡府每年农闲时征发徭役,动用百姓来推进这些建设,而农忙时则招募山间蛮夷。从前年开始,到此刻,动用了八万三千二百余人次,其中汉蛮各半。每年郡府为此消耗的粮秣物资,大概在……” 他想了想,靠近听者身边,低声说了个数字。 “嚯!” 听者悚然吃惊。 周虎连忙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