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捏闺女的小脸蛋,柔声道:“我家小小崽果然长大了,都有小秘密了?什么秘密,可不可以告诉妈妈?”
郑雪竹皱着小眉毛思量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什么莫大决心般,朝许芳菲伸出小手,神神秘秘地一勾,道:“妈妈,你靠过来,我只悄悄说给你一个人听。”
许芳菲俯身贴近。
小少女便抱住母亲的脖子,轻声,一字一顿道:“等我长大了,等你和爸爸退役了,我要把你和爸爸的故事,写成一本书。”
许芳菲怔住,眼底浮起浓浓的惊色。
紧接着,一个甜甜的吻,落在许芳菲的腮边。
自幼火爆霸道的小少女,腻歪歪趴进妈妈怀里,诚恳道:“因为我的妈妈和爸爸,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英勇顽强,保家卫国,是最伟大的无名英雄。我最爱的父母,也是我毕生的骄傲。”
*
郑雪竹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大,十五岁考上重点高中,十八岁考入名牌大学,成长之路一直都相对平顺。
再后来,她如愿成为了一名作家,觅得良人,结婚成家,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幸福小家庭。
一切都美好得仿佛童话里的故事。
然而,人之一生终究不是童话,终究充满现实的许多无奈与无力。
郑雪竹四十岁那一年,郑西野病重。
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星期六。
四月的晋州,春寒料峭,阳光浅浅暖暖,将天边的白云笼罩。
军区医院住院部的某单人病房外,端立着两名身着军装不苟言笑的警卫员,病房之内,站满了来送别父亲的友人。
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是古稀之年的老人,男女都有。他们白发苍苍,身形也显出了几分佝偻,但从那一张张布满岁月风霜的面容上,敏锐的作家郑雪竹,能看出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郑雪竹判断,这些老人家应该都和她的父亲一样,是军人。
因为他们的面容虽已老去,但他们的目光仍旧坚毅,仍旧如灼灼烈日般犀利逼人。
看着病床上双眸紧合的父亲,屋里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
母亲坐在病床边,轻轻握着父亲修长宽大,却已不再有力的手,温柔而平静地注视着他。
郑雪竹泪水涌出眼眶,抬手捂住了嘴。
她自幼成长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自她有记忆起,她的父母便十分相爱,一路并肩作战,互相扶持,白头偕老。
郑雪竹一时间无法想象,如果父亲先一步而去,独留在人世间的母亲,将如何度过余生。
这些年,父亲和母亲经常消失,有时父亲一人,有时和母亲一起,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三五个月。
郑雪竹从来不知道她的父母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在干什么。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她对父母有过埋怨和不解。
直到十六岁那一年,消失六个月的父亲,被救援直升机送回了云城军医院抢救。
那一年,也是郑雪竹记事以后,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身体状况。
她的父亲,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各色伤痕,并且患有左耳失聪、高原心脏病等多项疾病。
那一年,母亲满脸的泪,守在ICU门口,不眠不休,彻夜彻夜地等待。
那一年,父亲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又一次从阎罗殿里闯出来,捡回一条命,回到了她和母亲身边。
但是郑雪竹知道,如今的父亲,已经撑不下去。
他老了。
这个曾经无所不能叱咤风云的狼牙神话,已经成为了中**史上永垂不朽的传奇。
英雄迟暮,英魂将逝。
他为他挚爱的土地鞠躬尽瘁,奉献了一生,如今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郑雪竹泪如泉涌。忽的,他看见母亲手中的父亲的手,很轻地动了下,紧接着,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缓缓睁开了双眼。
回光返照般,那双眼睛竟奇迹般有神,亮得犹如缀满星河。
“爸!”郑雪竹连忙倾身上前。
屋里的战友们也纷纷走过去,哽咽唤道:“阿野。”
然而,父亲的双眸睁开后,目光便停留在了母亲身上。
他平静而留恋地注视着身旁的妻子,仿佛她与他置身于一个真空世界,除了她,他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崽崽……”父亲动了动唇,轻唤,亲昵低柔,依稀如昨。
“我在。”母亲低头吻住他的眉心,柔声应他,“我在。”
父亲伸出右手,向他过去许多年常做的那样,用食指指背轻描过母亲不再光整细腻的颊,眼神里写满柔情与宠爱。他温声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母亲闭上眼,脸颊眷恋地蹭着他的指,“我知道,你很累了。”
这时,郑雪竹看见露姨抬手抹了抹泪,转身看向屋里的所有人,说道:“都出去吧,让他们两个单独待会儿。”
话音落地,连同郑雪竹这个女儿在内的所有人,只好都转过身,从病房里出去了。
郑雪竹不知道父亲在弥留之际,对母亲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那一天,父亲和母亲单独待了约莫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