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日四更,天已冷绝,两手在袖中,如同揣冰,众臣在待漏院中,浑身哆嗦,好似抖铃。 待漏院中那一点炭火,微不足道,诸官依偎在一起取暖,冻得牙齿打颤,懒怠说话,只看外面雪虽已停,却是白茫茫一片,内侍不断挥舞扫把,清出一条道路。 本是一片寂静,忽有人出来传皇帝敕令,这敕令不在早朝时传,却要在四更时传,本就奇怪,众人再一听敕令,越发惊诧。 待传令官走后,一群朱紫官员立刻喁喁不止,数张嘴开开合合,待漏院中一片白气腾腾。 官员不似学子天真,不会以为这敕令便是他们谏言赢来的胜利——哪怕邬瑾以身殉道、旁观者笔似刀锋、民意已能覆舟、天下哀嚎遍野,也无法掀开皇权至高无上的口子,这种胜利,必定是皇权与军权博弈过后的结果。 这是莫聆风的胜利。 他们不得不多加思虑,只因从古至今,实权者的胜利都如同深渊暗流,能够轻而易举碾碎在深渊中游动的虾兵蟹将。 大理寺杨少卿搓着双手,低声问刑部邱尚书:“昨夜是不是有军报入城?” 邱尚书来回跺脚:“问吴枢密使才知道,不过住的近的那两家说,昨晚确实有听到马蹄声,有军报事小,军报写的什么,才重要。” 两人同时回头看一眼独霸火盆的吴鸿喆,都在心里想:“老东西。” 老东西老而自知,穿的厚重,怀里揣着暖炉,右手抓着肉饼,吃的满嘴流油,摇头摆尾,没空开口。 计相吕仲农背着手,避开几位宗亲,走到吴鸿喆身边,微微躬身:“枢相这饼像是东头楼的饼。” 吴鸿喆咽下去一口:“正是。” 吕仲农闻着肉饼香气,咽下一口唾沫:“昨夜有军报入宫,听说是羽檄?” 吴鸿喆用左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吕仲农对他装聋作哑的无耻行径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宗亲没有心思顾虑军事,聚在一起,谈论济阳郡王勘鞫一事。 “虽说是入狱,但陛下一向厚爱济阳,依我看,等风头过去,就会放济阳出来,罚他三年禄米。” “不好说,不说别的,那宗田恐怕全都要重新丈量。” “我看也是,姓邬的完全是条疯狗,要是草草了事,一定又会揪着此事不放,狗叫个没完。” “陛下应该会将他外放吧,再留在这里,我们这点家底,都会被他扒干净。” 若是外放,邬瑾的仕途,便断绝了。 除宗亲外,另有人却在议论莫聆风今日早朝之事。 莫聆风是女将。 女将少有,上朝者屈指可数,本朝更是绝无仅有,莫聆风入京后,入宫宴、入牢狱,却没有入过朝堂。 巾帼入朝堂,该站在哪里? 红颜入朝堂,穿何种服饰? 言语纷乱,待到进殿时,才稍静几分,随后太子与魏王竟联袂而至,再添一份奇异气息。 又过一刻钟,莫聆风进入禁宫。 她穿的是礼部思量过后,抓紧时间寻出来的一件五色绢甲,绢甲华丽,布帛厚重,内衬一件朱红色长衫,藏着傅严还她的金项圈,两只广袖在寒风中不舞,里面坠着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两样东西。 乌发在头顶挽做一个髻,花冠束之,手持牙笏,稳稳前行。 她的目光掠过华表盘龙柱,双脚踏上步步有声的金砖,衣摆拂过汉白玉龙纹望柱,三座石桥,横在紫宸殿前,中间是御桥,左右两侧是文武官同行之处,她没有任何感慨迟疑,一步便踏上右侧拱桥。 须眉男子走得,她也走得。 寒天雪地中,禁宫飞檐连阙,依旧严整巍峨,数点宫灯,照亮紫宸殿的雕楹云楣,她大步走入金殿,在一片灼灼目光中神态自若,鸿胪寺官员引导她站到武官之末,她径直走向前方,在吴鸿喆身后站定。 按例,她是三品武官,便可以站到这里。 鸿胪寺官员不敢强令她换地方,只能默默退下,官员们交头接耳,御史台监察官重重咳嗽几声,走上前来,环顾四周,要将失仪官员记录在册。 喁喁之声这才止住。 莫聆风旁若无人,慢慢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金台,神情平静,无惊讶,无欢喜,无臣服,无敬畏,反倒有种“不过如此”之感。 一旦手中拥有同等权利,受万民敬仰的帝王,也不过如此。 她和皇帝,将在这里上演一出君明臣贤的大戏。 皇帝在两刻后坐上金台,莫聆风随众人一同伏跪在地,行礼拜见天子,在皇帝免礼后,她掠一眼金台之上的皇帝,仍然觉得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