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之,吊炉里的沸水,冒出蒸汽,顶得盖子哒哒作响。
而帐外更广大的世界里,无边的夜色中,山林原的狼嚎,城墙内的喧沸,天地间的朔风,共同构成了更为一言难尽的尘寰之音。
荷卓的叙述,如她的名字,幻化为一瓣又一瓣的莲花,被某种力量卷起,又无望地落下。
即使她的汉话,尚不足以精准地表达所有细节,身为后世来人、多少有些知识储备的郑海珠,仍能听懂大部分内容。
那是藏密关于双修和灌顶的仪式。
在这个仪式中,明妃,或者哪怕被尊称为“佛母”,也要根据无瑜伽部中的要求,坐在“金刚”身,完成秘法所载的动作,直到关键时刻来临,彼此在大乐之际观想禅修,从而升至彻悟色即是空的境界,寄身成佛。
倘使这个仪式被用于灌顶之中,则明妃就是师与弟子的“桥梁”,师完成了与明妃的和合后,以红白之物点化弟子,得到点化的弟子领走明妃,与她继续双修。
如此“明妃”,从十几岁到二十岁都可以做。
荷卓,在郑海珠看来已有二十三四岁年纪,而此刻她方晓得,这个叶赫部的女子,今年腊月,刚满二十岁。
郑海珠自省,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会傲慢到去审判自己并不知根知底的精神与物质领域,比如宗教教义。
但她会去热切地关心,个体的命运。
她孤独又倔强地行走着,有时胜利,有时失败,平静却又咬着牙坚持,说给皇帝和文官们听的是江山社稷,说给武臣将领们听的是军功银饷。
可归根结底,“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就为了让更多的权力之外的蝼蚁个体,能避免屈辱的命运吗?
而眼前的荷卓,她已经那样接近顶层权力,却依然逃不过去做“明妃”。
“郑夫人,”荷卓扬起脸来,第一次对明国女子使用了尊称,“郑夫人,我随苏泰福晋来到察哈尔之初,就不再信我们女真人的萨满了。他们告诉我,佛,能让我快活、彻悟,可是现下的情形呢?我只觉得痛苦和迷茫。我无法接受,我从第一眼就厌恶的那个超克图,成为我的双修伴侣,我更受不了,在灌顶仪式,先,先与师行和合大乐,再坐去超克图的身。我受不了,我不愿意,我宁可冻死在雪地里!”
荷卓的语气又激烈起来,仿佛顶开了壶盖的水蒸汽,喷薄而出。
连日来,她无法在同一信仰的主人或者同僚面前表现出的悖逆想法,终于可以在异国的同性面前,化为语言,大胆地,炽烈地,倾诉出来。
郑海珠一把扶住她颤抖的双肩,让她蜷曲在温暖的兽皮中。
好像胎儿被母亲的子宫保护着。
“你的愤怒没有错,”郑海珠环抱着兽皮里的姑娘,不准备斟酌任何谦逊的辞令,而是冷冽地直言道,“不管那个超克图王子,在别人眼里多么英俊儒雅,识文断字,得大汗青眼,或者受师点拨,你看不他,就是看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以逼你去做他的什么明妃。”
郑海珠顿了顿,又不客气道:“况且,我听下来,这个超克图,分明就是坨狗屎,仗着大汗推行红教的当口,为了得到你而使出卑劣的手腕,如此行径,哪里像什么修行之人!现在我问你,苏泰福晋,作何想法?”
荷卓平复了些,眼神却从悲愤,变得彷徨。
她缓缓道:“在叶赫部,论辈分,福晋她,其实是我的姑妈,她又是信的黄教,自然反对此事。数日前,她得到消息后,就让我去山的黄教寺庙里养病,好躲开这一回去西边迎迓师。可是,大汗已经允准了超克图的灌顶仪式,躲哪里是个办法。郑夫人,我们叶赫部已经亡了,苏泰福晋独自留在察哈尔,我不能连累她惹恼了林丹汗,所以今夜,我才有了死志。”
郑海珠放开她,站起来,去冲了一杯热奶茶,啜饮了几口,看看杯子,又望向荷卓,忽然笑了。
“荷卓,超克图何德何能,竟是逼得你怂到不想活了?你在滦河边,恨不得拿茶碗砸开我脑袋的血性,去哪里了?敢情我还不如那坨外喀尔喀的狗屎?”
荷卓也撇了撇嘴,不过是苦笑。
郑海珠转了正色道:“荷卓,你愿意相信我们明国人吗?你愿意相信我吗?”
……
满桂今夜,一改往日沾了枕头就打呼噜的习惯,根本无法入睡。
荷卓在星空下,像一具尸体般躺着的画面,总令他想起自己的媳妇病死的那天。
还有自己饿死的妹妹。
满桂揣着好不容易分得的饷银,在宣镇买了高价的粮食,跑回老家时,野狗已经在妹妹附近蹲着了,就等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快点咽气,它这个畜生就能续命。
妹妹虚弱得无法再吞咽麦粉,她的最后一口气,用来问哥哥:“阿兄,今日可以背我走吗?”
满桂在纷乱的回忆中,迷糊地睡去。
连着做了几个吃败仗的梦,又惊醒了。
满桂干脆还是从榻起来。
他掀开毡帘向外看,不远处,夫人的穹庐外头,几个锦衣卫依然绕着火堆走动,而穹庐里的油灯仍亮着,令那个蒙古包,好像落在人间的半轮明月。
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