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一众人马绝尘远去之际,被解救的屯田农夫与家卷,并那些纤夫同乡们,纷纷围聚过来,向郑海珠与两位将军作揖道谢。
牙人秦方,脑瓜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一撩袍子抢上前去,亮出大嗓门,吆喝道:“咱家夫人,真乃女中豪杰,各位说是不是?”
郑海珠知他已铁了心抱大腿,再开口时,自是半真半假地以郑氏下属自居。
郑海珠当然不以为杵,她正需要一只大喇叭,当作自己的宣传喉舌。
她于是,顺着秦牙人的那点儿小心思,羊作正色道:“老秦勿要如此夸口,咱们不过路见不平出个声儿而已,左御史左老爷,才是兢兢业业、实实在在地给诸位父老衣食居所,要不怎么说朝廷会用贤臣呢。还有马将军和崔提督,亦是公允护民的上官。这就叫作众正盈朝。”
秦牙人忙接茬:“对对,众正盈朝,夫人这话,大伙儿须记得。”
郑海珠莞尔:“我又不是京畿屯田的主官,记我的话做甚。各位老乡,回头左御史来了,你们一定与左老爷禀报,不要添油加醋,但也不必胆小怕事像锯嘴葫芦一般。你们种朝廷发派的地,又种得这样好,尽可以大胆地说话。”
“夫人放心,咱定会向左老爷说个明白。”
“多谢夫人,多谢两位大将军。”
“几位贵人,容小的们干活去哩,这农时,耽误不得。”
郑海珠与李大牛和花二,并那半道儿收来的新队友秦牙人,恬然亲切地与农人纤夫们招呼着道别。
马祥麟虽囿于朝廷高级武官的身份,端然坐于马上,也不时冲老乡们点点头,向几位上前示好的长衫文士抱拳致意。
他们身侧,巡捕营提督崔文敬,眯起眼,看着面前的情形,暗道:马祥麟这位当年辽东的女同袍,很会鼓动人心哪,的确不是没什么见识的娘们儿。但瞧来,这妇人倾慕东林,言语间还不忘给朝廷贴金,小马见了她的反应,也不一般,唔,老子得提醒这南蛮愣头青,莫在什么故人相好的跟前,将大计说漏了嘴。
民众散得差不多了,郑海珠转过身,马祥麟立即跳下座骑。
他容色一松弛,便露了坦荡磊落的亲近笑容,目光和悦道:“我护送你们进城吧,若晚膳没去处,不如上我家吃去,凤仪一定高兴。”
崔文敬也满脸热络地走过来拱手见礼。京城巡捕营的提督挂的五六品,又是武职,就算马祥麟不在场,他对郑海珠这样身怀六品敕命的夫人,也会以平级之礼相对。
“在下崔文敬,夫人远道来京,若非要与马将军亢俪叙旧,崔某理应作东设宴,略尽地主之谊。”
郑海珠方才就分了一瓣心思琢磨此人。魏忠贤如今虽还未权焰熏天,毕竟也是皇长孙朱由校的大伴,且能领东厂出来办差,怎地会对一个巡捕营的头头颇有谄媚之态?
再听他姓崔,郑海珠心里更是不免联想开去,似有所悟。
她轻叹一声,面上端了诚恳多于应酬的神情道:“若论地主之谊,我已受惠于提督。方才若不是崔提督转圜,局面确实僵了。祥麟知道,我是暴脾气,又本就起于草根,实在见不得这些穷苦百姓遭罪。”
崔文敬摆摆手:“一样一样,崔某省得。郑夫人,既有马将军在,崔某就不派属下护送了?就此先别过。”
郑海珠福礼:“回头提督不当值的时候,我登门拜访。”
……
今日动静已然闹得够大,郑海珠觉得,不必再为了傻等左光斗,而怠慢了老友。
她遂与秦牙人交代了几句,嘱他这几日务必候在此处,看着些儿动静,回头知会李大牛,自家定有酬金相赠。
秦牙人欢喜地应承,也猜测到,这位郑氏要结交左御史,机灵地向金主重复了“松江郑氏”、“安远夫人”、“众正盈朝”之类的关键词,得了郑海珠一句“你费心了”,才恭敬地告辞。
马祥麟让属下匀出一匹坐骑,郑海珠跨上马背,放了缰绳,与马祥麟并辔而行,往董其昌祖孙礼佛的通县舍利塔方向去。
睽违既久,又刚刚共同替百姓纾难,早无男女之情困扰的两个人,一南一北分别闯荡的两个人,如天底下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般,浑无隔阂地,说起各自两年来的所历。
只是,马祥麟内心清楚,和郑海珠口吻真挚、内容丰富的讲述比起来,自己掩饰了太多。
渐渐地,耳畔那副温和淳悦的女声,似乎令他将临大事的复杂心绪,变得稍稍柔静,继而,仿佛灵府受到轻叩,门开半扇,他忽地找到了正确的人。
郑海珠讲述的明荷海战与受降、崇明垦荒与练兵、后金的间谍作歹、吴邦德的舍生取义,都从清晰的画面变得模湖,女子的声音也似乎越来越远。
马祥麟好像只听到自己的低语:若举事溃败,凤仪和孩子,托付给她。
他兀自出神之际,郑海珠忽地问道:“祥麟,崔提督他,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马祥麟思绪回转,直言道:“巡捕营一直是这北京城里的受气包,你是不是看出来,东厂那个领头的太监,反倒怕崔提督三分?嗯,崔提督的哥哥,叫崔文升,是郑贵妃跟前的大珰。”
崔文升……红丸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