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脾气古怪,可到底曾救过我,当日若不是他……十六娘或许早已屈辱而死,成了一具无人问的尸体。”
当年,掠走她的山匪从解家拿到赎金,却仍打定主意要灭口,她被一剑捅杀后、抛入河中。谁料,却命不该绝,辗转被一户农家所救。
只是她自幼长在深闺,识人不清。
辞别那老对老夫妇后,很快,又被人假借带她归家为借口,卖入烟花柳巷中。
起初,她不愿妥协,整日被老鸨毒打,足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仍是求死不能。后来,她终于心灰意冷。
却在自甘堕落的第年,忽然有一日,遇到了位奇怪的“客人”——
她至今没有忘记过,自己抬起脸来、恰对上他双眼时,他的那个眼神。
万死难辞的悔,滔天刻骨的痛。
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再卑贱不过的青楼女子,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她并不明白,颤颤巍巍给他倒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反手打翻,酒杯摔碎在地,一地狼籍。
她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慌忙跪下认错。
他却又冷脸将她扶起,既不许她跪,也不许她哭,还给她留下足有一锭金子的赏银。
可惜,这“重金”在手,她却压根没来得及捂热。
因为就在这贵客离开的当夜。
他很快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却不再以所谓“贵客”的身份——
相反,他手提长剑,亲手屠尽了月华楼上上下下,除她以外的一百二十五人。
无论是如她一般的欢场女子,抑或来月华楼寻欢作乐的客人,皆无例外,横死当场。曾经杨柳河畔艳名远播的湖中画舫,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那一夜,亦成了她此后多年的噩梦。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此后,却执意要将她带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家,也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
他给她买最好的衣裳,最贵的首饰,凡她所要,应有尽有,却从来没有碰过她。
直到有一天。
他将她安置在客栈中,让她在此等候,去办了他口中的一件“大事”。
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两个多月。
她每日在客栈中心惊胆战,唯恐冤魂索命,又怕他留下的银两告急,等得人都愁白了两根头发,终于等到他回来。
只是,他却并非如去时般孤身而归,而是带回来了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她吓得夜夜噩梦,却不得不与那尸体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吓出癔症来。
再后来。
谢缨便带着她、还有那具尸体,找到了隐居在荒山中的百里渠。
“虽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给那姑娘换了我的脸,”十六娘无奈道,“可说到底,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也遇不见百里大哥。”
“此去一别,今生恐怕无缘相见,他虽答应过,从此不再打扰,可我想着,”十六娘说,“总归是,应当好好……道一声别的。”
“无碍。”
百里渠却道:“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道别。”
“真的?”
“真的……那能有假。”
他说着。
忽又扭头,望向已然远去的四平县城的方向。
“尤其不喜欢,和你道别,”百里渠说,“所以,就这么走了,反倒是件彼此成全的好事。”
否则,又要如何道别呢?
恍惚间。
出神的目光中,记忆游离。
他仿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夜。
谢缨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榻之上,已经成为“解十六娘”、却仍然昏睡不醒的谢沉沉。
他问他:【我记得你在蛇坑的时候说过,你家中有个妹妹,她便是?】
【……】
【……怎么,不是?那,难道是你……】
【像么?】谢缨却突然反问他道。
见他愣住,索性伸手指了指床上少女的脸,又指向自己,谢缨又一次问他:【像么。】
像么。
可她用的,分明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纵然像,也是他与外头那个姑娘像,与躺在床上的这个“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百里渠只觉得谢缨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如今,却多多少少懂了,这世上,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也许他曾努力过,想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惜天不遂人愿——真正的所谓“正轨”,往往不是人所想见。
但,又还能如何呢?
“十六娘,你想不想回家?”百里渠忽然问。
“回家?”
“嗯,解家人,你的家人,他们想必一直盼着你能回去,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为你开——”
为你开心。
十六娘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侧头看他。
思忖良久,却仍是笑着摇头:“可是,如今,我更想做白姑娘呀。”
十六娘,是解家最小的妹妹,也是爹娘多年无所出、因此抱回家中,却在多年后意外得知生世,又被皇子拒婚打击、郁郁寡欢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