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只看到妻子挂在那破庙梁上飘摇的尸体。
他抱她下来时,她的身体分明已冷透了。
他坐在她身旁,痴坐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听见阿福喊饿的哭声,他才终于惊醒,一声不吭地,把她埋葬了。
埋在一座破庙佛像的身下。
他抱着阿福,把阿福卖给了一户家有余粮却生不出孩子的夫妻。临走时,给阿福留下了妻子绣的最后一块手帕。
后来的事便好像梦一般了。
他去参了军,做了几年小兵,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反而伤了身子。
被派去在火头营做饭时,却莫名得了赏识,一路高升,又因善于察言观色,渐渐学得舌灿莲花,遂入了后来那位“主子”的眼就这么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
直到他成了位高权重的安总管,负责培养一批忠心卖命的暗卫。
被挑上来的一百个孩子里,他发现了一对格外奇怪的兄弟。
哥哥痴笨,却在习武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弟弟“狡猾”,唯独对武艺一窍不通。
做哥哥的不像哥哥,任由弟弟指挥欺负,做弟弟的,“作威作福”,却也对自己这个凡事都比别人慢一拍的兄长偶有维护。
他们在残酷的训练下活了下来。
一个被赐名“三十一”,一个赐名“三十二”。
三十二做错事,总是把三十一推出去顶罪,三十一被害得好几次险些丧命。
他看在眼里,既嫌弃三十一的迟钝,也冷眼旁观三十二的心机深沉,想着他们迟早会有撕破脸皮、自相残杀的一日。
可是,在三十一又一次因搭救三十二而性命垂危时,却是三十二一步三叩首地求到他跟前。
“安总管,”三十二说,“我哥哥是我娘花二两银子买来的,他原本姓安他身上还有一块不离身的帕子,他很宝贝,说是他娘亲留下的,安总管,您认不认得他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安总管,若您不救他,您定会悔恨终生。”
“安总管”
他的阿福,原来早就在他眼前。
三十一,三十二经常欺负你,为什么你还处处维护他
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呀。
三十一,拿着这些银子,去讨个媳妇儿,找个地方过你的安生日子去罢。
可、可是我走了,义父,谁给您养老送终呀
义父您救过我的命,我要给您养老送终,不然的话,我阿娘在地底下见了我,一定会痛骂我忘恩负义啊。
安尚全静静站在魏峥身后,突然间,心头那些惶恐不安、毛骨悚然的惊惧之意,都渐次退去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低垂下眼帘,嘴唇微微翕动
“小安子,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魏峥却倏然开口,“如今,一笔帛金,朕总还是要替你备着的。”
安尚全一愣。
“内藏库的人早在外头候着了。”
他说“拿着这笔钱回乡去,把那孩子,好生葬了吧。”
安尚全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登时双膝落地,跪倒在魏峥跟前。
魏峥却没有再转过半分视线,只淡淡道“去吧 ,”他说,“走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此话一出。
安尚全怔愣片刻,最终,便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了。
躬身离开御书房时,他远远望见一道瘦高纤细的身影向此处走来。
夜风萧瑟,拂动素裳。
少年青涩秀美的轮廓逐渐模糊,恍惚间,似穿过寒风骤雨,倏然褪去了覆于皮肉之上的一层伪装,终于露出了原属于他、肃杀而森然的真容。
长靴踏上玉阶的那一刻。
安尚全浑身上下突然止不住地颤抖,拜倒在地。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恐惧更多,还是厌恶憎恨更多。
“参见九殿下。”只依稀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虚软无力地飘荡于夜色之中。
魏弃却并没有看他,抬步,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一步,又一步。
那脚步如催命的战鼓。
然后,突然地,停了下来。
“还剩一个。”那少年轻声说。
好似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安尚全猛地抬起头来。
可喉口干涩如斯,竟说不出只言片语,他只能目送那素色的身影走入御书房中。
灯影飘摇,将那少年的影子拉得细长。
那一刻,他再不是朝华宫中不与人争、不与命争的九皇子。
而是一只飘荡于人间,以鲜血与恐惧为食的恶鬼。
“谢姑娘。”
“谢姑娘,醒醒。”
“谢姑娘,该起床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