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皇帝与富伦皇后乃是表亲,少年结缡、中年相伴,至今感情亦颇为深厚,布禄什既是老皇族侄,亦是富伦皇后的亲外甥,与两头都沾着亲,打小便被养在帝后膝下,极受宠爱。
六年前,皇帝降下诏书,册封布禄什为南亲王并南境大将军,据守白霜城。
这些年来,布禄什不仅将白霜城经营得颇具起色,还花去大笔金银与皇都昌黎各方交好,又在白霜城四处培植羽翼,根基越扎越牢。
如今的白霜城几成布禄什囊中之物,从军营至府衙,几乎就没有他足迹不到之处,城中权贵也皆唯其马首是瞻。
可是,莽泰那丹却突然从半路里杀将出来,且一来便是与布禄什平起平坐的左帅,隐隐间更还有压制之势,布禄什表面听令,私下里会是何等心思,卫姝几乎都不用费心去猜。
只看莽泰如今人虽不在,却仍旧留下长子固德并大批人手,便可知这两位元帅只怕明里暗里已经交手了无数回,如今所差的,不过是一个胜负结果而已。
而由此亦可推断,金国皇庭的政令,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且这股变革的力量还不小,便连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亲族亦受到了殃及。
这是谁的手笔?
是年岁渐长的太子?还是哪一位手眼通天的权臣?又或是某个受宠的外戚?更有甚者,这竟是金国皇帝本人之意?
卫姝反复揣摩思量,觉得无论是上述中的哪一个,皆表明了一件事:
分封列侯之举,在大一统的中原固然已被废止,便在这化外异域的金国,也很受忌惮。
一统天下、四海归心,果然是每一位帝王最终所愿。金国那位皇帝说不得对此亦是默许的,否则又如何会听任自己宠爱的子侄辈明升暗降,还要与旁人同掌兵权?
自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皇权被驾空了。
帝命若是出不了皇都,则这野路子的金国天子或许便会与当年的卫姝一样,死在某种被裹挟的力量之下。
金国……要变天了?
一念及此,卫姝心下竟有了几分雀跃。
金国本就以武立图,手握重兵、功高名盛的武将必定不少,而以目前局势来看,这群武将或许便是首当其冲的变革对象,身为亲王的布禄什,则是最先竖起来的那个箭靶子。
变则生乱,而乱,便意味着机会。
身为中原子民,卫姝自是要为大宋筹画谋算,在她看来,此时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若大宋能借着金国内部这股变革之风,外削解其兵力、内分裂其朝堂,何愁外患不除?
叶飞与周尚恰于此时潜入白霜城,难道便是为此而来的?
卫姝不由得握紧了伞柄,掌心似都有了些微汗,而她的脚下却是走得四平八稳,青碧的裙幅只微微摇动,似风摆柳条一般。
以阿琪思武技强者的姿质,遵行这些奴婢行止上的规矩,简直易如反掌。
短巷中偶有行人,尽皆为元帅府中仆役,卫姝垂眸缓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角门,亮出腰牌给那守门老翁看了,顺利进得府中。
过二门的时候,府中查验得便更严格了些,包袱衣物皆须翻检,尤其是卫姝这样的宋奴,连发辫都要打散了验看。
那管查验的金人管事一张铁面板得死紧,看人时几乎瞧不见黑眼珠,只有两丸白蜡球滚来滚去。
不过,在卫姝悄悄奉上了一小串铜钿之后,这张无私铁面便化作了细雨春风,翻检也变得很是随意,不过草草看上几眼便罢,末了那管事还向卫姝道了句“懂事的姑娘,沧河之神会保佑你的”。
这管事乃是布海族出身,信奉水神。每逢她这样对旁人说的时候,要么是她银钱拿得舒泰了,要么便是被人奉承得开怀了,遂拿着个不知哪里来的蹩脚土神为由,送上这好没来由的祝祷。
卫姝哪里听得这些,面上却犹自笑眯眯地,恭声谢了那管事一句,想着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
进了二门,便是一所极大的园子。
北地人素喜阔朗,这园中风物亦有着疏落的气韵,据说从前乃是大宋辽东知府的私邸。
如今,园中人物早已变换,景致亦有不同。四围抄手游廊皆漆作碧色,扶栏则是极艳的一种海蓝色,衬着那藻井的百兽雕饰、廊柱的云纹或是卷草纹,再辅以正当中划出经纬的白石甬路,既有异域风情,又不乏中原法度。
此时春寒未尽,花草不丰,卫姝隔着一院子的风雨看过去,却是觉着有些萧索的。
她没去走游廊,恍惚记得这府里的规矩便是宋奴只配走泥地,这亦是阿琪思那双木屐的由来,而卫姝的眉角由是益发凛冽,生生将一柄油伞也撑出了执剑江湖的意思。
行不多时,远远便见几名金人婢女呵着手,举着长柄的小烛,正在廊下点灯。
黄羊角灯笼流泻出浅淡的光影,灯影里的雨点儿也如碎玉,黄晶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