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爷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入林婆婆的院中。 只在弹指之间,三十年的岁月就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抬眼,望着投射在窗户纸上的那个陌生的,略显佝偻的人影,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三十年,足以让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胡子拉碴的大叔,蹉跎掉他想要名扬天下的豪情意气,也足以让曾经窈窕甜美的姑娘,变成身材臃肿,皱纹满面的模样。 留书诀别,本想此生再不相见,本想在自由的天地间去过一种肆意快活的生活,可悔恨是时光里的魔鬼,无所不在,日夜侵扰。三十年,悔恨潜伏在他的身体里,吸取着身体里的养分日益壮大。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换回了他飘飞的思绪,他正欲抬腿朝房门的方向走去,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明明只要跨过很短的距离,就能见到这么多年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人了,可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恐惧。 是的,恐惧。 苦涩的情绪在他心里交织,阔别多年的人,他竟然不敢相见,真是懦弱。 “喂!”南八终于追上了四爷。他看见四爷如同发了疯一般地往林婆婆家的方向跑,现在又脚步沉重地朝亮灯的屋子走去,再是迟钝的人,也该琢磨出其中的不寻常。 可南八的思维向来不同于常人,四爷在他心里,首先还是一个贼。于是他脱口而出:“老贼!死性不改!偷东西竟然偷到这里来了!” 这一道声音大得如同惊雷,让屋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都戛然而止。 吱嘎一声,两扇老旧的房门,由里向外推开。 林婆婆用手帕掩着嘴,背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袍子,颤巍巍地立在门边。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本以为是今生今世都恨透了的人,本以为是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的人,就这样重逢在富春江畔一方简朴的小院。 突然的离别,突然的重逢,都会带给人猛烈的冲击。 林婆婆手中的药碗跌落在门槛上,褐色的药液飞溅而出,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她因病而苍白的脸庞因为内心的痛苦而逐渐扭曲,两只杏仁一样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小婷,我回来了。” 罗四爷不合身的袖子里伸出颤抖的手,他的山羊胡子也颤抖着,眼角的皱纹挤压在一起,一连串的泪水早已爬满了面颊。他花白的头发被晚风吹动,仿佛一蓬乱糟糟的枯草。 南八疑惑的目光在林婆婆与罗四爷之间来回打转。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难不成这俩人早就认识?突然,他想起了曾在罗四爷包袱里翻出来的那一张绣着“婷”字的手帕,心中豁然开朗。 难道,林婆婆就是四爷一生挂念之人? 难道,林婆婆的丈夫并没有死?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往身后退了退。 我是不是最好回避一下?南八惊讶地看着小院里的两个人,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 可他的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斥声给打断了。 林婆婆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她一把掀掉背上披着的衣服,露出只穿了一声单衣的臃肿佝偻的身躯,她健步如飞地越过矮矮的门槛,转眼便来到了呆站着的罗四爷跟前。林婆婆总是和善的脸上,浮现出怒不可遏的神情。 她冲着罗四爷怒喝:“竟然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死了呢!” 那杀气腾腾的模样,仿佛面前站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食肆里吃白食,不结账的客人。 罗四爷居然并不生气,他笑笑:“小婷,三十年不见,你胖了好多啊。” 南八的脸不受控地抽了抽。他一贯清楚林婆婆的泼辣脾气,罗四爷这话,无疑是在找死。 可罗四爷并不知道。他眼里的小婷,还是那个被他视为累赘,一切生计全部都需要仰仗着他的,唯唯诺诺,总爱脸红的姑娘。 三十年,变的可不止是容颜。 下一秒,罗四爷很爱惜的那一缕山羊胡子就被林婆婆攥在手里。林婆婆的手劲大的惊人,下手又狠,似乎想将胡子连根拔起。 四爷当即杀猪般嚎叫了起来。 南八嘶了一声,仿佛隔着那么远都能感受到那种疼痛。 “小婷!我错了!”四爷求饶,同时努力地挣扎,想从林婆婆的手中解救下他可怜的胡子,“我大错特错了!小婷你就原谅我吧!” 虽是道歉,但却仿佛并不是只为了眼前这一件事。 林婆婆的手,终于松开。